《晴歌》第七章之三

之三

今早，我又凌晨五點就莫名其妙地醒來，望著一片黑暗的世界發呆。
依然是有關郁晴的夢；只是，夢裡只有我自己。
這幾天的夢，不是夢到以前和郁晴在一起的快樂情景，就是想像中的悔與小敏在那棟空屋裡生活的模樣。然而剛剛夢到的，卻是在『那件事』之後，我孤孤單單地在醫院病床上醒來的事。
「拜託……請讓郁晴還活著。」沒有信教的我，雙手緊握著胸口的十字架，只屬於我們的信仰。夢醒那瞬間，有很多念頭一齊湧入我的腦袋：害怕郁晴在『那件事』時就已經失去生命；害怕我所追尋的那個虛擬人物並不是郁晴；害怕那永不得自由的『好學生』枷鎖，到現在還束縛著她……
這週過後，雨林就會把他的闇十字專輯通通拿來，我或許能在其中找到四年前的真相。但真正的問題依然在『遇不遇得到郁晴』本身。突然，我覺得我好像傻瓜；這是完全不相干的兩件事、兩條線索、兩種方向。
「算了，再勉強睡一下吧。今天得要轉詩人了呢……」
這次，我決定自己去找淚痕他們帶我二轉；畢竟我總是造成人家的麻煩。沒有任何回報不說，甚至還欺騙、逃避他們的善意。再要求人家主動來找我，未免太過厚顏無恥。


「為什麼不叫我們飛過去？」
坐在一大群陌生玩家中的淚痕和海靈，異口同聲地朝我發問。
「呃……這個嘛……」
「各位！你們誰身上有墨汁和蘆薈？最好也有樹枝和黏稠液體，我整套購買！」
還來不及說完，淚痕便開始著手收集轉職材料；海靈則跑到倉庫去領東西，留下我獨自站在那群玩家中發呆。就在我想做點什麼來化解尷尬的時候，他們已經備齊所有道具，拖著我踏上轉職之路。

伴隨陣陣浪潮，耳際流入動感奔放的背景音樂。讀取畫面消失後，我發現自己正置身於某座霞紫與粉紅交錯的海岸，天空還綻放著豔麗的燦爛煙火。比起以草綠、石白或砂黃為基調的其他城市，這座『克魔島城』亮眼得令人眩目。
匆匆趕到淚痕和海靈身邊，向NPC接下轉職任務後，我馬上又被推入『傳送之陣』的白色光柱中，掉進另一座不知名的城市；讀取畫面再次消失，這回出現在眼前的，不是映著紫光的蔚藍海水，而是……聖誕老人？
「莫名其妙也要有個限度吧……」望著消失在面前的兩人，我只好也跟著照做：點選與周遭景物格格不入的聖誕老人，讓它將我傳送到真正的目的地去。

當螢幕第三次亮起，我的眼睛也跟著亮了起來。
雪……是雪！
忽然想起高中時代的夢想，心懸在失落和興奮的交界上。我不知道該讚嘆，還是該傷感？或是兩者都不要，專心完成我走馬看花的二轉任務？
看似輕飄的銀白世界，挾帶而來的孤單，卻真實、沉重得讓我喘不過氣。僅僅十七吋的視野，瞬間拓展成無盡的迷茫；明知自己快要跟不上他們的腳步，我卻仍站在原地，遲遲無法前進。

『我也喜歡雪呢！』

久違的磁性嗓音在腦海裡重新響起，伴隨著一年九個月的苦苦追尋。我於美得不真實的雪原裡，低喃。
「夏詠？」海靈用密頻呼喚我。
「沒事……我這就過去。」
避開襲來的大雪熊，我也避開了高中時代的回憶。只是，避得了雪原，卻避不過聖誕村本身；一踏進村裡，耳邊就傳來細細柔柔的女性歌聲，透染著街燈的淡黃光輝，覆蓋這整座虛擬世界的北國小村。
當然，這裡也下著雪，和外頭的雪原沒什麼差別……但是，感覺卻完全不同。
有股非常溫暖的氣息，穿越了時空，穿越了距離，穿越了深鎖在心底的過往，悄悄地擁抱著我。
「不……」現實之中，我在空無一人的寢室裡，輕聲。
不要用這麼溫柔的情感包圍我……
緊握胸口的十字架，我像是要把所有情緒關在裡面。拚命壓抑肩頭的顫抖，也拚命否認自己的脆弱——然而，第一次莫名其妙的相遇、令我錯愕的甜美笑容、驟雨中的鵝黃雨傘、舞台上的悠揚歌聲、暗巷中的淚顏……
一切的一切，都如洪流般衝擊著我，讓我無法刻意忽略。
「為什麼？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不是在問眼前的虛擬世界，而是在問如今已遙不可及的郁晴。我……從來就沒有好好對待她過啊！我根本沒資格當她的男朋友啊！

強忍著心中的悸動，我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換上詩人的銅色皮衣、米色斗篷。在淚痕和海靈興奮地討論著要帶我去哪練功的時候，我突然冒出了想獨自單飛的話語。說我固執、莫名其妙或是忘恩負義都無所謂，我只是覺得……接下來的路，該由我自己一個人走。
畢竟，『玩遊戲』並非我的初衷；後面還有更多事是不能假手他人的。縱使害怕故事會到此為止，空有關於『小敏』的答案，卻無法找到郁晴、無法讓她解開心結，我依然得獨自向前。不論是淚痕、海靈、明彥、雨林、阿德、小岑學姐，甚至是那位女公關，大家已經幫我很多忙，沒有理由再要求他們繼續陪我走下去……


悅耳的女性歌聲二度響起，不知不覺間，我又踏進這座名為『薑餅城』的北國小村。
粉紅、淡黃、淺紫、雪白，四種既溫暖又寒冷的矛盾基色，交織成同樣矛盾的夢幻氛圍。剛剛進行轉職任務的時候，我明明比誰都還急著離開這裡；現在，卻又無意識地走回來。也許最矛盾的人是我，在這飛揚著漫天白雪的虛擬世界。
踏著無溫的雪地，我的詩人幾乎被融在一片空白當中。任由耳際傳來聽不懂的日文歌曲，也任由那股暖得會融化人心的柔情包擁。現在，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可以不用掩飾悲傷。
步向地圖西側的杉樹林，我故意遠離村莊的柔黃燈火，遠離帶有節日味道的粉紅長街，坐在某個僅有白與紫兩種冷色的角落。就像空蕩蕩的補習班教室那樣，廣闊，灑著似雪又非雪的光輝。
「郁晴……」枯坐三分鐘後，我以手指代替言語，很自然地打出她的名字。

「誰？」

竟然有人回話？而且還是『晴歌』！
我慌忙站起來，壓著滑鼠右鍵旋轉角度，試圖在漫天紛飛的大雪裡找尋發言的那個人。
但，顯然我是被找到的一方。
曳著腰後輕盈的紅色紗巾和紫色飾帶，一名舞者由畫面右上方出現。淺藍的清湯掛麵直髮上沒有任何裝飾品，就和原本的她一樣簡單樸素。橙黃的比基尼泳裝，出現在這種冰天雪地的世界裡，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冷。還好虛擬中並沒有溫度的概念，所以，我的胸口也略去令人發寒的錯愕。
她也呆呆地怔在原地……我知道，這是由於網路遊戲不能用外套把名字遮起來的緣故。

「正……銓……？」
現實中的我點點頭；虛擬中的我，則慢步踱到她面前。

「我終於找到妳了，郁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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