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四．飛翔
空寂的世界中，響起了少年的琴聲；是他們最熟悉的合唱歌曲，也是少女最拿手的曲子……
閉上眼，少女尋覓著記憶中的琴聲。有些恍忽，有些迷茫，過度安靜的世界裡，回憶的音軌有些微弱，卻不減其清晰；雖然，害怕著自己照記憶歌唱，會與現實的世界脫節，但少年卻告訴她，只要照這樣唱下去就好了，不用管外面的世界會如何……
有些偉大的音樂家，他們在人生的旅途中也失去了聽覺。然而他們卻利用那個絕對靜凝的世界，保持靈魂中最純淨的音樂，保持記憶中最美麗的旋律，永遠也不會失去它……
永遠也不失去……嗎？少女輕輕按住了胸口的悸動。的確，她永遠不想失去那溫柔的琴聲。
起音，低訴著自己的孤單存在；接續，描述著漫長的旅途；轉敘，繪寫著自己的靈魂……
人生的旅途也好，音樂的旅途也罷。自己之所以會繼續走下去，除了信念之外……還有無法割捨的牽掛……
這裡是麵包店二樓，少年的房間。夏日的雨聲被隔在寂靜的空間之外，侵不進少女的記憶。
少女的歌聲，比起他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還要優美；依然有著搖籃曲般的柔軟，依然有著陽光的生命力，也依然有著讓人想守護她的，歸屬般的溫暖……
現在，再加上彼此信任的牽繫，和共同擁有的回憶……
從隻身一人踏進北國的小鎮，與少年相遇的合唱考試，聖誕前夕於麵包店的重逢，到兩個人同時信仰著天使與精靈的童話故事，卻也一起希望破滅……
直到辭去家教，才赫然發現兩人的距離只有十五分鐘；直到少女發燒被送到醫院，才赫然發現彼此的依賴有多麼深沉；直到失去了聽見這個世界的權利，才發現，這個世界的現實有多麼殘忍……
世界上沒有天使，不過沒關係，我們還有信心。
世界上沒有精靈，不過沒關係，我們還有牽繫。
只要不放棄，希望會永遠存在……
這裡是音樂廳，聲樂比賽的會場。觀眾如驟雨般的掌聲被隔在寂靜的空間之外，侵不進少女的聽覺。
由女老師高興得哭了出來的表情，得知自己優勝的少女，也高興地落下了眼淚。
真的……夢想成真了……少女和老師抱在一起，兩個人哭得唏哩嘩啦的，幾乎忘了旁人的存在。
站在少女身後的少年，用溫柔的表情看著她。這個……應該算是自己唯一能對她做的補償吧？
可是……夢想的成真，也意味著即將的分離……
少女會被帶到大城市裡，接受專業的訓練，成為真正的聲樂家。這勢必會和仍然在學的自己分開……
他刻意不講，只是和大家一起祝賀著少女夢想的實現。
看看自己的雙手……剛剛還在台上為少女伴奏著，那首他們最熟悉的曲子；雖然少女是跟著過往的自己所彈奏的旋律而唱，不過能夠順著她的歌聲，配合得分毫不差的人，這世上也只有自己了吧？
但是這雙手……卻也曾經失去過得勝的機會，並且奪去了她的聽覺……
就在他舉著雙手發呆時，少女冷不防把獎盃塞進少年的懷中。少年怔怔地抬頭，莫名其妙地被她拖上舞台，接受觀眾們的掌聲。她對著台下不停地道謝，說這一切都是少年帶給她的……
偶然間提到少年的名字，引起了評審團裡一位評審的注意。
這位評審，就是那天向老闆詢問少年琴聲的音樂家。這次，他還是沒有採取行動，把少年攔下來。
只是，在自己的心中，為少年評上更高的分數。
必須分離的日子，來得太快，快到少女覺得彷彿是昨天剛剛才得獎，今天就必須啟程離開小鎮。
已經從沒有親人存在的小村離開過一次，換環境這種事，對於少女而言並非是困難的；可是少女還是非常猶豫要不要離開小鎮……
原因無它，這裡有她唯一的依靠……
要丟下少年，自己一個人單飛。這對少女來講是非常殘忍的……
少女自己也知道，不管問誰，任何人都會希望她把握這個機會遠走，在歌唱界展翅飛翔。尤其是少年，他絕對不會露出一絲一毫『留下來吧』的表情，搞不好還會親自把她押上車，催促她離開這個小鎮。
站在窗邊，公寓三樓看出去的視野，於春、於夏、於秋、於冬，好像都沒有什麼不同，僅僅是雨或雪的差別而已。然而窗內的人，歷經這一寒暑，已經達到了夢想，即將再度離開駐留的居所……
在夏日的雨中喊著，希望這場無聲的電影快點落幕的少女，現在反而害怕著它的即將落幕……
真的……要離開嗎？少女明明知道少年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還是這麼開口問了。
出乎意料之外，少年居然沒有回答。不過，他的確是最後一刻把少女押上車的人。雖然在雨中無法寫字，但是少年的眼神彷彿在說，分離是暫時的，絕對不要因為這種小事而放棄了自己的機會……
精靈，也是可以變成天使的唷……
在雨中送走了少女之後，隔天，小鎮便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於麵包店二樓彈著鋼琴的少年，看見窗外的雪，停下了琴聲，倚到窗邊看著……
一年之前，自己在這裡煩惱著找不到『靈魂』而迷惘地彈著琴，像迷失在永無止境的迷宮……那個時候，還常常自怨自艾著自己的生命……
『人生並不是只要走得出去，就能闖開一片天空。』直到現在，他也還這麼相信著。只是，不再悲觀。
知道未來會遭遇許多困難，會遭遇許多改變，會遭遇到不同的人事物，他卻未放棄希望……
自己也要加油了呢……少女已經達成了她的夢想，遠走高飛了……
轉頭，望著二年以後依然黑暗空蕩的，自己的房間。只是其中的空氣已不再凝冷。
這裡每一個角落都有少女的身影存在……有少女的歌聲存在……它們將會伴隨自己，走完接下來的路。
他並不在意學校人們的閒言閒語，說少女的成功太過平順，說少女只是因為生理上的不便而得到優待，說少女並非什麼天才，因為就連天才都不會起跳得這麼快速……
的確，才一年，連音樂學院的課程都還沒念到一半，就能夠有如此的成績。少女的飛翔過於快速、過於突出，所以才招惹這麼多不信任，甚至是嫉妒的眼光……或許，神真的是刻意要讓她離開這種環境的吧？
因為普通人的世界不是適合她待的……
換作是以前的自己，大概也會和這些同學一樣嫉妒少女，而且自己一定是最冷酷最淡漠的一個。不懂自己為什麼花上那麼多時間，卻還找不到琴聲裡的『靈魂』，而少女才通過一次升級考，就達到了專業級的水準？
可是現在……他卻完全沒有任何抱怨與不滿……
因為，所謂天才，就是背負著比別人還多的傷痛，獨自一個人走過漫長的旅途……
即使少女有歌唱的才華，那也是她用生命的刻痕換來的；人們只能看見她既有的成就，而無法看見她必須經過的心路歷程……也無法看見他們自己的眼光，會在少女身上留下多少傷？
奪去了少女的聽覺，少年知道自己沒辦法指責別人，因為他就是傷害她最深的人……
但是她的離開，同時也是傷害他最深的一件事……
聖誕節的前夕，少年彈起那首輕快的曲子，想著少女此刻就會出現在門的另一邊。只要自己一打開門，她就會站在那裡，用一種靦腆的表情看著自己……
他是猜對了，的確有人站在門邊；但他也猜錯了，門後的人不是少女，是那位音樂家。
他是特地來到這個小鎮，帶領少年飛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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