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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父甦 2019年04月12日 15:55

《碧空戰姬 Verdant Valkyrie》Vol.3 Ch.6

父甦(2/4)  父甦(3/4)  父甦(4/4)

「這是第二次離艦長途逃亡了呢……」
眺望陡峭峽灣左右分割海平面的壯麗景象,包裹厚重冬衣的台灣少女,嘆息融入狂冽冷風中。
以綠灰色為基調的開闊視野,濛濃白雲滾滾翻騰,籠罩每一寸天空。若非山腳下的城鎮房屋色彩繽紛、多支創意彩繪風力發電機活躍轉動、碼頭有各式大小船隻緩慢航行,這裡看起來會更加冰冷荒涼吧?
「衣服、食物只能從無人商店偷偷摸摸帶走,感覺真的很糟糕……」
要是實體貨幣制度還存在就好了,消費之餘不必擔心留下資料。但要以哪國貨幣支付?又是另一個問題。
與前次逃亡不同,這回沒有納爾森出面和軍方談判,因此無法自由使用個人綜合證件晶片——只要一連上網路,便會立刻暴露位置,引來追捕。想到或許又會被交給像漢蜜那樣的科學家,天音就渾身哆嗦。

「已經好幾天聯絡不上鯨歌號。他們究竟跑多遠啦?」
『通訊功能正常運作,距離不成問題。脫離法羅群島不明干擾範圍後,應可解決。』
搖曳飛揚的髒汙帆布下,隱約露出一雙純白金屬鳥爪。為避免讓體積龐大、外型雪亮的武裝機組太過顯眼,兩次逃亡期間,天音皆以此方式掩蔽翔,自己獨力冒險潛入城鎮收集生活物資,再返回僻靜據點與它會合。
沒有「蛋白石」的現在,保暖問題更形嚴峻,天音無法離開翔過久,也難以累積啟程的裝備。
「再往北飛……無法換穿駕駛服的我,撐得住嗎?」
『朝西南方飛行亦可。鯨歌號的速度能輕易追上我們。』
雖然變化幅度微小,天音總感覺翔說起話來又更接近人類語調了。溫暖、深情,充滿疼惜和不捨。
像是慢火微焙,將她緊揪心口的陣陣悸動融化暈開,燻成漫溢胸懷的戀意。
羞於回頭,少女僅略垂視線,假裝繼續眺望風景,並把下半張臉掩入淺灰冬衣高領內。頭頂突然傳來極輕柔的碰觸。隨後是翔那中性的悅耳電子語音。

『謝謝妳最後選擇了我。』
俊秀的黑髮少年影像憑空出現,寬鬆地圈環著少女肩頭。
以細細吁散的白煙代替回應,天音又把臉頰再埋深些。但身體卻倒退好幾步,將背部貼覆在帆布上,撒嬌地向布料彼端索求溫度。少年隨之改變姿勢,換成從旁摟住她;銀白機體也伸臂為她擋去寒風,散發更強更濃的淡黃光粒。
「我才該感謝你,願意忍受我的任性那麼久。」
『心境轉變原就需要漫長時間,這點AI人格亦同。並無久不久的問題。』
「不見得喔……」
——察覺自己其實喜歡你,僅需短短一瞬。
天音在心裡說完後半句話,腦內旋即浮現漢蜜她們綁走翔、自己突然意識到彼此可能永遠別離那幕。
因而伸手緊緊抓住。
同樣一隻手,也曾握著納蕾莎的不安,盼她別太早放棄追求愛情——就算對象是自己。
思及此,天音胸口產生愧疚刺痛,卻仍坦率接受。
那是做出戀情選擇後,理應承擔的責任。她會繼續陪伴好友,直至對方恢復心靈平靜,重新展開人生;而自己則努力跨越人與機械間的高牆,在有限生命內偕翔長相廝守……

——但是,眼前的困境得先想辦法克服。
多次聯絡母艦未果,一人一機好不容易憑己力脫離蘇格蘭空域,暫時免去對空軍高密度巡邏的警戒;且碰巧發現北邊的法羅群島有相當強烈的環境干擾源,有益於掩護行蹤。實際降落後,才驚覺那不是天候導致的自然電波屏障,而是更加神秘的不明現象。
會不會也是某種未知木靈能力?見識過念珠藻型木靈偽裝兒玉蘇菲娜、彼里格中校疑似變成木靈等事件,天音已對既有知識不抱信任。
『海港沿岸偵測到小規模人群騷動。』
翔的語音打斷思緒,少女再度提高防備心,循銀白機體指示的方向望去。

數枚黑亮的渾圓長條物在近海載沉載浮。若以持續聚往海岸線的人群身影當作比例尺,那些長條物約莫成人體型兩、三倍大。依其移動方式和掙扎模樣,還會斷續噴灑微量水花的特點看來……
「長肢領航鯨。」
曾讀過的教科書內容蹦現天音腦海:世紀初、傳統慶典、捕鯨活動、染血海灣——
先入為主的恐懼令她想立刻別開臉,避免看到什麼血腥景象。但眼角餘光卻瞥見人們分搭好幾艘小艇,朝外海驅趕、引導鯨魚,讓牠們不致擱淺的行動。
然後她隱約憶起:北極全面融冰、西北航道開通、大量貿易商船改變了法羅居民的生活。如今已不再需要獵鯨補充食物與生活資源,因此他們反而開始主動保護海洋生物,避免往來船隻影響其棲息範圍、改變牠們的族群數量及生態。
稍稍放下心,任視線被小艇牽引著逐漸拉遠,遠至天水一線,天音方才注意到海平面上模糊的黯淡艦影。

「不會吧,這麼快就被發現了?」
『離對方實際登陸尚有四小時緩衝時間,建議盡速行動。』
翔邊說邊收緊機械臂膀,專注於烘熱主人身上的淺灰冬衣,把尺寸過大的膨鬆外套、雙層長褲、厚布球鞋烤得暖呼呼;靈巧指尖為她整理髮辮、拉好兜帽,拂彈不存在的塵屑,最終依依不捨地微寬兩臂,為她開道。
「我出發囉。」
吸入一口帶有翔溫暖光粒的空氣,天音將關閉的手機寄放機械掌心,果敢離開戀人懷抱朝山下跑去。



弗蒙蘭.穆迦特二度轉述他在友人喬伯特的遊艇研究室裡,旁聽因紐特人.肯挪泰克談「幽靈船」的細節。
現場另外三人沉默不語。一者確認記憶中的情報、一者增添支持推理的線索,而一者則放空腦袋單純傾聽。
「也就是說,『幽靈船』本質應該是某種會移動的電波干擾源,影響範圍約直徑六百公尺。肯挪泰克把走廊上的照片故事全說過一輪後,我們還是找不到每個例子之間的關聯性。」
弗蒙蘭視線飄向在場權位最高的韓德爾中將,補充:「當然,若實際探訪倖存的船主們,獲取事件當時的詳細數據資料,應該仍能歸納出什麼規律……」

「是蟲黃藻型木靈喔。」蘇菲娜直接揭示答案,語調虛弱而溫柔。
「咦?那可是造礁類型的木靈耶?不是跟石頭沒兩樣嗎?要怎麼移動?」
「黏附在甲藻型或有孔蟲型木靈身上,讓牠們帶著四處游。依『幽靈船』發生的地點和密集度推算,這些木靈也並非巡游網成員,沒有固定的漂流路線。」
弗蒙蘭略感驚訝,旋即追問:「牠們想掩護『綠之方舟』?有意影響人類航道安全?還是其他目的?」
「這點,我無法確定……往昔只有方舟本身會建立範圍極廣的粒子干擾網;在外游離的木靈們則各憑本事潛藏,幾乎不主動使用木靈核粒子能源。」
自行出力坐起上半身,引來旁邊的納爾森慌張伸手想攙扶,蘇菲娜苦笑說聲「我恢復得很快,別擔心」便轉回原話題,闡述方舟最初的功能:木靈誕生、成長、決定演化分工、集結隊伍投入自然的大型據點。
之所以位於北冰洋,是對應此處的古老海底熱泉(Hydrothermal vent)——原始生命起源地。運作規模擴大、穩定後,藍綠藻型、珊瑚藻型、蟲黃藻型三種造礁木靈,就合作張起方舟的粒子干擾網,確保據點不被人類發現,但未曾明顯移動過。

「如今有兒玉與媽媽掌控木靈總體,牠們的行為模式、演化類型才會變得那麼複雜;也不知道兒玉搬移方舟究竟有何意圖……」蘇菲娜語調漸弱,末了低喃道:「爸爸的樹瘤還安好嗎?」
「爸爸?兒玉樹先生在方舟上?」
納爾森睜大眼睛。他從不知道這件事。
「爸爸登陸方舟幾小時後就辭世,我們用樹瘤代替棺材,現場將他安葬了。」
三位男性聞言尷尬沉默一陣,簡短道個歉後,露出期盼更換話題的眼神,互相你看我、我看你。

「啊,對囉,那個透明女人……真的是法蘭西絲?」從自己滿腹的疑惑中挑選一個,弗蒙蘭緊接著問。
蘇菲娜表情凝重地點點頭。
「她現在跟大傢伙們一樣了嗎?」
大傢伙,指具有攻擊性的特化木靈。
「媽媽尚保持著人類的思考能力,也還可以溝通。但『方舟消失』令她憤怒瘋狂,看見我便飛撲過來攻擊;後續則如同你在艦橋所見到的戰鬥影像。」
「發現自己遭背叛或遺棄,不然就是有什麼重要東西留在方舟上,一併被帶走了吧?」
答案心照不宣。現場眾人腦內想著同一件事:重要的獨生女兒拋下她,帶走同樣重要的丈夫遺體。

「倘若拿這點來說服她加入我方……」
弗蒙蘭自言自語半句後,又消極搖頭:「法蘭西絲對自己一手建立的家庭忠誠度太高,高得不明事理,既偏執又偏心。木靈破壞建築物所波及的人命、彼里格變成樹等事件,她會全部當成戰爭的必要犧牲吧?」
頗意外母親、恩師竟獲得負面評價,蘇菲娜與納爾森同時想開口反駁,卻被韓德爾的發言搶先。
「我同意。伍德、兒玉兩人婚前的人生皆坎坷挫折,他們各自憑實力重新站起、追求幸福,自然不會輕易退縮。這件事在軍中非常有名,連未曾和他們接觸的我都知道;但你們年紀輕,大概從來沒聽說過吧?」
見兩位年輕人沉默,逮到講故事機會的韓德爾續說:「伍德是個美女,小時候經常遭受一些——『那方面』的騷擾及歧視,家庭關係亦糟。父親被女兒告發、長期坐牢一事令其母懷恨在心,聯合再婚對象排擠她,因此法蘭西絲自力逃出家庭、遠離故鄉,想辦法住進寄宿學校……」

輾轉於法國城鄉四處流浪,法蘭西絲最終橫越了英吉利海峽,負笈國防大學科學院。
她在機械、熱兵器、國防科技、AI領域的才華逐漸展露,影響力總算超越美貌,真正躋身學者之列。
但人生前期不斷重複信任和背叛劇碼的陰影,讓她練就堅強意志、不肯輕易相信他人的犀利性格,一定會以保護自身相關人事物為最優先;關鍵時刻也會不惜拋開善良、打破原則、毀棄承諾,甚至斬斷人際關係。
「當然,這種事情極少發生。大多時候她仍是非常正直的人。」
看見兩張嚇傻的臉蛋失去血色,韓德爾急忙補充。

「我倒覺得『願意適時弄髒雙手』才好。一面倒的光明磊落可成不了事。」
弗蒙蘭提出感想同時,眼角悄悄掃向蘇菲娜,心底暗忖:換作法蘭西絲,乖順地任軍方以「叛國嫌犯家屬」名義擺布、奪取父母研究心血、長大後仍繼續打壓,最終要求繳還鯨歌號、押著她接受軍事審判等事情,根本就不會發生。蘇菲娜對權威機關太過老實、逆來順受,反倒帶給同陣營夥伴更多的不確定危機。
——如今的逃亡處境也是……
心情微妙。腦海再度浮現黑髮女子在軍事法庭裡,全身散發螢綠光芒的詭異模樣。
即使明知那是為救人而刻意外流的影片,「證實蘇菲娜是木靈」一事,依舊大幅動搖他相挺多年的決心。
但既然長官韓德爾能平常心看待,那麼他亦會壓下近期才開始萌生的抱怨和疑惑,與鯨歌號同進退。

「對不起……」
聽懂弗蒙蘭話中之意,蘇菲娜垂落眼瞼道歉,換得尷尬沉默。
「哎,善良不是一種錯啦。別為了善良而喪失彈性、一意孤行就好。」
趕緊將話題帶回「法蘭西絲可能採取的行動」,在場眾人皆同意她會繼續追尋方舟去向,就算放棄拉攏,也必須利用這個情勢做點什麼——尤其要把握「母女間出現情報斷層」的我方有利狀態。
討論到一半,醫務室的小型螢幕自動亮起,通知他們準備回收納蕾莎與燦的訊息。
「我去接她吧。」
納爾森快速起身。離開醫務室前,朝蘇菲娜投以情緒複雜的眼神。


幸虧有燦,納蕾莎的頸部割傷、木靈小爆炸造成的皮肉傷早已止血,僅需重新消毒包紮,後續待時間癒合;也幸虧有燦,她並未出現雪地失溫、脫水或休克等症狀,能清醒地自行走動,在兄長攙扶下返回醫務室。
門板甫退進牆內,包纏繃帶、一路上安靜得有些可怕的少女,終於開口說第一句話。
「蘇菲娜,對不起……因為我活著,所以燦死了。」
旋即展露「別那麼說」的心疼憐惜表情,病床上的黑髮女子張開雙臂,想要安慰納蕾莎。後者略遲疑幾秒,才投入前者包容的懷抱,釋放悲傷。
「妳能活下來,燦的選擇就有其意義。」輕輕撫摸少女柔順的金髮,蘇菲娜只簡單發言,不多作評論。在場三位男士默契地互相使眼色,彼此同意把醫務室的寧靜留給兩位女性,陸陸續續往外走。

「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
納蕾莎急忙抬頭問。或許是眼淚早已流盡,憂鬱臉龐上沒有珠滴。
「等妳收拾好心情再說吧,孩子。」韓德爾轉身應答,自動門隨之關閉。

「近九年前,好像也聽過相同的話呢……」
納蕾莎臉蛋浮現淡淡的苦澀笑容:「但我此刻沒有什麼情緒起伏。或許早就遺忘在雪地裡了。」
未待蘇菲娜開口,她又問:「燦的AI能重新修復嗎?至少回溯一定程度的記憶;或者讓我駕駛空殼作戰?把月旋的機制加進去吧?確定北極的狀況後,現在應該要折返救天音——」

「納蕾莎,燦對妳而言是什麼?」

停滯於話鋒被打斷後,嘴巴還來不及闔上的動作。良久,紅衣少女答:「一直都是人。」
蘇菲娜略感震驚。包括燦自身在內,納蕾莎周圍的所有人,皆以為她對機械與生命只有絕對的二分法,而拚命想勸她接受靈活切換投射情感、兼顧理性和感性的思考方式。未料她早就已經深諳此理;揠苗助長的,反倒是他們這群大人。
「燦的AI……即使照伺服器備份記憶再重新製作一個,也不會是原來的燦……」
「我知道。這只是不抱希望的提問罷了。」
「還是妳之前說的——想重新設定AI核心、重新培育……」
納蕾莎搖頭:「我沒辦法接受燦,所以想找其他方法取代她的位置。並不代表我真的希望她消失。」
像是戀愛關係裡,為逃避某個熱情糾纏的追求者,而拿各種可以當作擋箭牌的事物盼對方打消念頭,但不至於要對方以生命做為分離的代價。如此簡單的意念重複傳達了九年,竟然從沒有一個大人聽懂過。
強迫她們在一起的結果,便是如今的兩敗俱傷。

「她贏了。往昔那些憤怒、背叛和不愉快的感覺,都被裹上一層愧疚沉落心底。」
喃喃自語訴說想法。一旁的蘇菲娜察覺用詞從「它」變成「她」,選擇不予點破。
「這條命是她救回的,但我不會為她而活——至少現在還不能。」
「納蕾莎,妳沒有義務幫燦做任何事!」
被突兀的激烈反彈驚嚇,紅色少女愣怔。蘇菲娜抓住短暫空檔繼續強調:「就像木靈的行動與犧牲,皆出自牠們本身意願,並不是要賣人情給人類!」
「妳是說,我不應該產生愧疚感?」
黑髮女子固執點頭。納蕾莎苦笑,理解卻無法體會彼此的思考差距。

「那我接下來該做什麼呢?又要被送返平凡庸碌的日常嗎?」
「妳剛才說『現在還不能』,表示妳有自己的計劃,照著它進行便是。全部事情結束後,妳也依自己的想法生活就好。忘了燦亦無所謂。」
「妳會說出這麼冷酷的話,令我好意外。」納蕾莎半是真心,半是挖苦。
「因為我知道妳很重情,必須講反話讓妳別鑽牛角尖。」
蘇菲娜老實回答,又是一個溫柔的擁抱。

「好好休息吧,睡眠可以加速蓮水治療效果喔。」
納蕾莎搖頭:「我想先去和中將討論下個目的地。我們兩人都掛彩,表示更需要天音歸隊。」
小型螢幕在談話間再度亮起,顯示鯨歌號即將往南南東航行。
「看來妳不用跑這一趟了呢。」蘇菲娜微笑。



口罩、圍巾、毛線帽幾乎包覆全臉,天音揹著滿滿兩個購物袋的生活物資,故作鎮定地離開無人商店。
盡量融入稍嫌稀疏的人群,她解下口罩,卻把毛線帽緣朝下拉,營造「還能看得見整張臉,感覺並不可疑,實際上卻很難被記住外表」的狀態,隨興在街頭亂晃。
由於聽不懂法羅語,她只好憑人們的表情、動作、語速緩急、目光方向等線索,判斷海岸邊的騷動已經蔓延到城鎮,僅需靜待群眾轉移關注焦點。她繼續走往房屋陰影處,沿人行道拐進更深、更幽暗的巷道,逐漸接近住宅區和鄉野的分界線。
這裡雖然已經沒有完善平整的道路,僅餘碎礫沙石,但仍算可以通行,也尚有簡陋搭建的棚架等建築物。確認沒被人注意或跟蹤,天音開始小跑步,想藉此達成溫暖身體與加速逃離兩個目的。

拐過某個街角,聽聞烹煮食物的器具碰撞聲、幾個老年人的討論聲,以及隨之飄來的濃湯香氣,少女急忙煞住腳步,回頭準備再多繞一圈避開他們。就在她旋踵瞬間——

『偷東西是不好的哦,小姐。』

沒有任何人影的白晝巷道,不屬任何語言的平靜台詞。
一秒後天音才理解,這是「木靈的語言」。那只代表一件事:附近有「保留自我意識、會思考的木靈」!
慌張地背貼磚牆尋找發話源頭,兩袋物資被她晃得嘁喳亂響。「聲音」不若記憶中的其他木靈語言,明顯保有男性嗓音。難道除了透明女人和兒玉蘇菲娜之外,還有其他近似人類的木靈存在?
「究竟在哪……」
望遍左右視野,遠處老人們的語調未變,也沒有出現走動聲,應該尚不知道此處的異狀。天音屏息,做好心理準備,抬頭朝上看——

果然,有位全身作遊民打扮的中年男性,正以超乎物理的方式,垂直「蹲」在磚牆表面。
他喃喃說了幾句話。天音無法理解,依舊維持充滿警戒的表情慢慢退離牆邊,隨時準備逃開。
『嗯……看來語言不通呢。』
「遊民」輕輕一蹬,翻轉重力角度,恢復人類立足大地的態勢。破爛寬邊呢帽、鬆垮卡其薄大衣、髒亂膨起的衣褲幾乎遮住其全身特徵,沒什麼能幫助辨識身分的線索。但天音無暇管這些,缺乏武器自保的她,只得將「脫離現場」判斷為最優先項目,立刻拔腿就跑!

『妳認識兒玉樹嗎?』

飛奔跨躍的腳步出現短暫遲疑,天音霎時的猶豫、微幅的回首,已足夠把另一種奇景映入眼眸:「遊民」悠閒地遠遠走在她身後,每邁前一步,外貌即變得更年輕、身形便縮得更窄瘦一些。
『確實聽得懂木靈之語呢。』
否則早已逃之夭夭,像隻叼走文明盈餘的老鼠,僅會思考如何免費奪取他人價值溫飽自身。
相當文雅難懂的形容加深天音的防備心,她打算若對方攻過來,便以購物袋裡的物品拋擲反擊。

『照理說,我可以感覺到妳的存在,代表妳和木靈有某種特別關係。』
靠近至天音跟前約莫三公尺,「遊民」卸下帽子,流洩光澤秀潤的黑色長髮,與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東方人臉孔。天音於腦海快速搜尋記憶,偏偏沒想起任何符合上述特徵的人,繃緊神經繼續戒備。
『但那些蓮水接種者體內不會產生協調意識,只有紛雜的「萬靈丹」等待女王未來下達進化指示。依這些條件綜合推理,妳應該是小玉那邊的人吧?』
——小玉?誰是小玉?
『一臉困惑?唔……換個說法,「偽裝我女兒的那隻木靈」呢?』

天音想起這張容顏是誰了。
已毀滅的海洋生態館AQUA,E館循環播放的科學家簡介,擁有和藹眼眸、神似蘇菲娜的學者——
他就是兒玉樹本人。

在「你不是已經逝世了」話語脫口前,她又憶及簡介裡的措詞是「失蹤」。蒸發長達十九年,任誰都會認為他早已死去。然而樹卻於此處現身,且帶著與木靈有關的情報……
『要一直靠表情判讀妳的想法,還真累人吶。』兒玉樹苦笑:『但非日文的亞洲語言我聽不懂,若妳也願意用木靈語言溝通就好囉。』
「我會一點英文。」天音總算回應他。
『亦可。』
因為不必動嘴,樹尚有餘力給她一個微笑:『很抱歉,我並非專程來閒聊的。請問妳見過我妻子嗎?』
「我知道法蘭西絲.伍德這個人。」
並非刻意答得含糊不清,天音仍無法確定透明女人和法蘭西絲的關係——即使八九成機率會是同一個人。

『只是「知道」而已?多久以前的事?』
「去年九月左右。」
『未足參考呢。那我換個問題:妳怎麼會獨自行動?小玉或其他同伴呢?』
天音沉默,卻很謹慎地不擺出備戰架勢。但就算如此,兒玉樹也能輕易猜到答案。
『算囉,為難你們無助於我的目標。當作回禮,妳亦可問我一個問題。』

「出來找尋你妻子的原因是?」
『嗯——』帶有讚許意味的拖長音,樹說:『怕她受不了我女兒即將發動的計劃,想勸她跟我回去。』
——難道,兒玉蘇菲娜要採取什麼大型作戰嗎?
『獲知這個情報後,妳又要向誰報告呢?山丘上那個與妳頻率相同的存在?』
「你想追加問題的話,我也要追加喔。」少女鼓起勇氣討價還價。
『哈哈,有道理。那我不問囉。』
和藹黑眸一瞬間閃過陰冷眼神:『反正你們已經被困於粒子干擾網內側,休想等同伴來救了。』
驚覺自身陷入危機,天音伸手探進購物袋,隨便抓個什麼,舉高準備使勁攻擊兒玉樹——

「喲!Itsuki你在這裡啊!」三位老者說著帶腔調的英文,歡快地由兒玉樹背後登場。
急忙把寬邊呢帽從髮尾往上撈,邊遮擋邊逐漸變回之前的黃蠟粗短髮,樹的體格亦擬態成西方老年人骨架。他轉身朝也是遊民打扮的兩男一女,露出奇妙的微笑:「濃湯煮好了嗎?連這邊都聞得到香味呢。」
「你剛才不是還喊餓?又跑遠做什麼——這小女孩是誰呀?」
一遭點名,天音立即收掌,將餅乾盒快速收進購物袋中。
「別怕,我們不會報警抓妳的。」蒼老女性柔聲說。
尚無法理解狀況的天音仍面帶驚恐,眼角餘光不斷飄至兒玉樹身上。

「每個人皆有苦處,偶爾做點小壞事,難免的嘛!」
笑嘻嘻地圍近天音身邊,三位老人慈祥打量。隨後拱她一起前往棚架廣場享用濃湯。
「妳迷路了?和同伴走散?簽證過期滯留?偷渡打黑工?或是單純搞丟那個……呃……啥來著……」
「個人全包晶片手機!」
「喔!對!走到哪都被逼問,簡直比我們本人還重要的小機器!」老人大笑,話語卻充滿諷刺。

『科技難民。』兒玉樹的木靈語言悄悄響起。『與我們狀態最相似、掉落在社會網絡外的人們。』
天音沒搭理樹。她尚未放棄尋隙逃脫,幾度試著從隊伍尾端溜掉。但三位老人經常轉頭向她搭話,她只好持續陪笑,一路沉默跟回空間寬廣、有許多看似遊民——或該說「科技難民」聚集的棚架下。
「來!食譜提供者有權優先品嘗!Itsuki的『原生濃湯』!」
現場響起掌聲歡呼。天音則覺得詭異:原生湯是探討生命起源的說法之一,科學名詞何時變成食譜了?
兒玉樹順應氣氛,站上前去舀了一勺倒進邊緣缺角的碗內,大口飲盡,露出滿足笑容。
又是一陣歡欣鼓舞。衣衫襤褸的老人們紛紛圍過來,開始分食那鍋濃湯。

「這裡面摻有『蓮水』嗎?」天音低聲呢喃。
原只是自言自語,並下定決心拒絕飲用,兒玉樹的木靈語言卻再次響起:『我沒有蘇菲娜的本事和位階,無法產生蓮水,妳大可放心喝。』
「誰敢保證你不會額外攜帶蓮水。」用質疑取代提問,天音以此方式增加獲取情報的機會。或許是欣賞她的做法,樹坦率答覆:『我是空身逃出綠之方舟的;要說特殊能力嘛,最多就製造那張巨大干擾網吧。』

「看我是小孩而隨口扯謊的機率,也沒人敢保證呢。」追擊,除了質疑還加上冷哼挑釁。
但由旁遞予濃湯和笑容的熱情老婆婆,卻令她的策略失敗。天音一僵,急忙又道謝又婉轉地推辭,甚至要拿購物袋內的食物分給大家吃。老婆婆按下她的手,搖頭,拼湊著英文單詞表達「這些要拯救妳未來的困境,沒必要與他人分享」意思。
『誰管妳小不小孩,在這裡只有被科技捨棄,等同遭社會遺忘的人們。』兒玉樹說。
大概是未直接涉及木靈情報,樹額外告訴天音:據他觀察,格陵蘭、冰島、法羅群島等地皆有為數不少的無人商店,就算裝有監視器等設備,店家對於小型偷竊案仍愛理不理,有可能某程度上被當作愛心物資站。
「我不是沒錢付——」
話語脫口立刻打住。差點要透露自己的事情了,天音臉色僵冷發白。

老婆婆二度以瑣碎詞彙接話,大意是「世界已經不講理到有錢也無法使用,反而寧願相信一串數字。」
支支吾吾應和,天音循其指尖望向一個個老人:這位原先坐擁財富名聲、那位高學歷才華洋溢、再更遠的是某種古老技藝的專家……他們都基於許多理由、各種人生曲折,與社會斷失了連結,淪落至「網外」。
「這些困境……我幫不上任何忙哪……」天音嘆氣。
『然而我女兒的計劃可以。賦予人類新生命,完全擺脫社會框架、毋須擔憂生存,還能對地球有貢獻。』
兒玉樹插嘴同時,老婆婆則因口渴,乾脆喝掉原本要給天音的濃湯,起身去盛另一碗。
——將人變作木靈……嗎?
此念頭甫掠過腦海,少女即發現思考盲點在哪裡。
——「變成樹木」才對!
假設所有生物皆能像泡芙那樣變成木靈,那麼牠「仍保有自我意識和行動」的結果,不可能被敵方接受。何況人類的心思比兔子複雜太多。相較之下,把人變成「就算有想法也動彈不得、能只憑光合作用與呼吸作用活下去」的樹木,更符合其需求。

「真狡猾……一家三口自願當木靈便罷……哪來的權力強迫其他人變成樹啊。」
壓抑顫抖的語調,天音故意恢復剛才充滿芒刺的句型,想撈出更多情報。
『哦,我不是從人類化作木靈的唷。』樹淡淡回應。
看見少女驚恐的眼神,他依舊一派輕鬆:『兒玉樹本人十八年前已經去世,我是以木靈擔任容器,複製並承載其延續意識的綜合體。可以學習新事物、產生新想法、保留新記憶,大部分皆與他活著時相同。』
曾有那麼一秒,天音竟佩服起木靈這種奧妙生物,永遠都能超乎她意料之外。

「你們兩人好安靜呀。」
老婆婆折返,雙手各端一碗湯。由於天音先前的拒絕,一碗她自己喝,另一碗則遞給了兒玉樹。
「謝謝。」帶著日腔的英語,樹相當自然地接過碗,小口啜飲。
「要找尋妻子的人,還真有閒工夫在這裡陪伴老人們呢……」
發出帶氣音的「哼嗯」聲響,兒玉樹此次不以木靈語言答覆:「妳太愛撈話囉,小姐。」
「讓法羅群島蓋著『網』也很奇怪,如此一來,妻子亦無法發現你呀。」
未上兒玉樹的當,天音自顧自繼續低喃。
「隨妳解讀。反正妳對我沒有用處。」

老婆婆被莫名其妙的交談內容左右夾攻,疑惑地皺眉喝湯。突然發問:「你們互相認識?」
兩人一致橫向轉動頸部。
她換成面朝兒玉樹:「把尋找太太的事情告訴小女孩了?」
「嗯……多點人知道,比較好找嘛。」對打馬虎眼相當熟練的語氣。
「你下一站會去哪裡呀?」
「不知道,畢竟我得搭便船,要看搭上哪艘船囉。」
目光短暫掃往天音,兒玉樹的眼神透露著「休想以為有人代問,就能輕鬆獲取情報」。

然而天音並未打此算盤,反倒微笑起身,一副準備離開的樣子。
「我再出去多兜幾圈,若順利與我的朋友們碰頭,也會幫Itsuki先生問看看唷。」
樹單邊嘴角勾起,如臉頰遭扯弄般僵硬抽搐。『想趁機溜走,狡猾的是誰呢?』
一邊感謝老婆婆的關懷,一邊朝各位老人家揮手道別,天音刻意不理他,逕自踏離棚架範圍,重新回到冬季無溫陽光下,並往和原先不同的方向大步邁進。
「我送她一程。」隨口交代,兒玉樹不疾不徐地離席追過去。



濃綠的靜謐火焰燒穿了民宅。
倉皇失措逃出屋外的家屬,其哭喊灑落的眼淚,澆不熄綠火向上蔓延。
離他們半個街區遠,藉路燈庇蔭躲藏身軀,某個與那團火焰曾經相似的存在,冷冷注視著慘劇直至落幕。
轉身靜悄悄離開,再也無人知曉其下落。
故事原該如此。

事實上,散場後的觀眾大多會去空蕩海濱,未褪衣衫即縱身躍入水中,任浪潮沖擊他們柔軟的軀體。
水流將他們拍打回原本的樣子:螢綠色的各形各色透明生物。「他」亦不例外地變成了「牠」。
然後,洄游返鄉。
旅程理應緩慢下沉,沉落人類船隻難以窺探的海底;「牠」卻沒那麼順利,像被網捕撈的魚,愈游愈上浮,彷彿有股外力忽略其意願,把牠托離水面,暴露於大氣,更往天空揚起——

「說,她帶著方舟去哪裡了?」

和牠同樣透明螢綠,但仍保有人類修長身材、美豔容貌的「指揮官」。
近兩公尺大小的木靈掙扎蠕動,體內漂亮分布的綠色紋路閃爍一陣陣螢光。
「未曾接獲指示?那你回歸海洋做什麼?」
閃爍頻率持續變化,有時紋路亦會漂移、重組。
「監督實驗對象,確保藥劑奏效……」
還有必要時偽裝當事人,避免其他人類起疑。是那個「樹人化」的計劃吧?

「為何沒先找我討論?」
不被女兒信任的怒火險些復燃。冰雕女子外表更形冷峻。
「所以,廣布海洋的大大小小粒子干擾網,也是計劃的一部分?」
木靈光輝突然黯淡。這表示牠不知詳情,無可奉告。
「——是怕熟悉方舟位置的小玉直攻大本營吧?」
在北極圈激戰一番後,瘋狂的母親兼妻子總算冷靜下來思考。

「但仍該告訴我啊……」
強勁、溫馴、服從、數量眾多,甚至願為她改寫基因、付出生命的木靈,遠較親生母親值得依賴嗎?
——我也為她由人類降等成木靈了啊……
雖是在血肉模糊的垂死狀態,不得不進行的救命措施。那之後,法蘭西絲對人類的留戀遽減,轉而憎恨。
卻還是不願濫殺無辜。
就算「樹人化」巧妙避過殺戮爭議,讓人們於缺乏悔悟意識的情況下接受大自然制裁,毫無意義。
——又或許像她爸爸一樣,人類怎麼想已不重要,直接當作執行「恢復地球原貌」目標的棋子?
可是,樹從未向女兒提及「那些概念」呀。一個時年九歲的小女孩,要如何探掘深埋雙親內心的秘密?

「休想逃走。」
冷不防捉緊準備悄悄飄離的木靈,法蘭西絲賦予牠新命令:跟隨自己,直到尋獲女兒蘇菲娜為止。
一路收集這些落單或展開干擾網的個體,除了可以補充戰力,也能擴大找人範圍。
她不後悔自己滿腦子只想著擊潰小玉,而太晚察覺女兒另有意圖。她依舊深信,即使母女倆方向不同,小玉的消亡對雙方皆必定有利。光是能保障她所培育的特化木靈們存活,繼續執行她「藉大型災害懲罰人類」的意志,就極有價值——

但女兒不告而別、瞞著她朝「樹人化」、「虛假萬靈丹」的道路發展,令猜疑感盤踞心底,揮之不去。
——我早已失去人類的一切了,竟還會在乎這種小事?
父母如此、親友如此、同學如此;跨海換個環境後,仍無法徹底擺脫「沒人值得全心相信」的陰影。甚至連丈夫兒玉樹也曾經欺騙她……
法蘭西絲該認清「人性」本來就是這樣,別懷抱不切實際的期望。只是於眾多「不知何時會反捅你一刀」的人群裡,樹是最沒有心機、願意將自身黑暗面完整展露給她看的人。
然而,這個世上最令她放心的人,已經不在了。

思緒綿延至此,某個極微小的訊號變化——來自非常遠的地方,打斷她的追憶。
未曾發覺自己愈益恢復人類舉止的法蘭西絲,帶著剛收服的木靈,疾速飛往目的地。



幾經晝夜,短暫停歇格陵蘭東側和冰島西南角,鯨歌號總算快要接近英格蘭了。
由於聯絡軍方、簡短交流情報與談判條件、初步擬定雙邊預備工作、為鯨歌號補給物資等事務皆已完成,原本沒打算再多停法羅群島這一站,欲直接衝回英國,闖進漢蜜隸屬的研究所,要求她們交出天音——納爾森確實也請軍方代為轉告研究所,但目前尚無下文。
「她們抓走了天音,卻沒回到研究所裡?」
伸長手臂讓軍醫包紮的納蕾莎藍眸睜瞠,驚訝此事竟還能節外生枝,冒出「漢蜜失聯」的情節。
「別看我,我對漢蜜所知不多。印象中的她……大部分是跑來向我探聽製作AI的秘訣。」
已可自由走動的蘇菲娜平舉雙掌,表明自己的無辜。

「沒有其他線索嗎?例如特別熟的研究夥伴、家族成員,或者車輛租用記錄……」
納爾森按住妹妹肩頭,說:「這些事情軍方都會去查。畢竟從合法接收變成誘拐綁架案了啊。」
「……真虧你們能那麼冷靜……」
「第一,急也沒用,我們現在處於長途航行狀態,陸地上的事難以插手;第二,對方要的是AI技術,林天音不會直接面臨人身安危;第三,研究所早就懷疑對方另有私人實驗室,位置在哪多少有點眉目,或許下次聯絡,便是探查結果了。」
合理分析並未緩解納蕾莎的怨懟。她忍著不飆罵「一開始別見死不救才是正確做法吧」,只能獨自生氣。

包紮結束,紅衣少女簡單道謝,一滑下椅子即朝走廊直行。「欸,妳要去哪裡?」納爾森追問。
「剛才我感覺到艦體上浮,此刻或許已經抵達水面了?想出去吹吹風。」
「別太勉強自己唷。」蘇菲娜溫柔叮嚀。
納蕾莎隨口應聲「嗯」給予肯定答覆。但一踏入陰暗的走廊、離開熟悉的親友,她的表情就會自然而然刷淡朝氣與光彩。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種「感覺不到低潮的低潮」究竟會延續至何時?

在登上甲板前,她先赴機庫一趟,探視那副已永遠沉寂的鮮紅機體。腦內回憶畫面一幕幕掠過,像看著他人的故事如連續劇播放。納蕾莎很神奇地不帶絲毫情緒,只是默默任它佔據視覺。
看夠了,就往甲板前進。
忘記怎麼登上鯨歌號頂端,亦忘記怎麼推開門,腳底怎麼感受甲板濕滑冰冷的氣息。納蕾莎數日以來,藉由不斷和人交談、頻繁改變環境等方式,讓自己接受刺激、做出反應,維持「一切還正常」的假象。
一旦習慣了該項刺激,即會陷入意識不到時光流動、情緒變化的狀態。這在昔日是她難以容忍的事。

「好冰冷的風……」
景色也相當灰暗單調,上是白濛的空,下是靛濁的海。遠方或許稍能看見法羅群島微小的影子,時而突破地平線,時而又被浪潮淹噬。可以單憑肉眼觀測木靈的納蕾莎,其實曾發現幾隻小型個體,但她毫無追究的心思,第一時間判斷沒威脅性後,就隨牠們游離內心的海域。

她只期待兩樣事物出現:一是英國本土,二是乘載天音的翔——她也僥倖想像過,或許天音已經自行逃離漢蜜掌心,邊流浪邊尋找他們。然而這可能性太低,納蕾莎說服自己別無故懷抱樂觀,以免更加失望。
「原來,我的特殊視覺穿透不了干擾網啊。」
隨便鎖定一隻小型木靈,她心不在焉地順其游泳軌跡移動目光,意外獲得上述結論。
「若是這樣……要找天音就變麻煩啦……」相當沮喪的喃喃自語。
正當她趴往欄杆,準備將臉埋進交叉的雙臂,打算閉目感受冷風的時候——

「這是什麼?」某種東西消失的感覺。
抬頭望向法羅群島。某些剛才還「看不見」的東西,現在都看得到了。



那是凍止年齡的俊秀男性臉龐。
柔和的東亞人臉部線條、纖瘦身材,以及一頭烏黑長髮,全被如實映照於其右頰側邊的巨大寬幅銀刀上。
『真是……可怕啊……妳的夥伴……』
表情揉合恐懼與僵笑。在這種冷天裡,卻有幾滴汗水從兒玉樹額際滑落。
尚未擺脫強烈不安的天音未予回覆,只緊抿唇瓣,快速朝熟悉的武裝機組駕駛座倒退、貼近;而銀白雪亮的機體,亦極有默契地開啟適當程度的縫隙,僅夠戀人鑽入、搭乘,不給兒玉樹反擊機會。

『照理說……它應該會受粒子干擾網影響,所以我才敢向妳出手……』
樹能藉由木靈核散發的生物頻率,辨別對方是真實生物轉化而成,或加裝了木靈核的仿生體、純機械。確認「山丘上的存在」並非活體,必須依賴影像訊號來「看見」後,他也沒有貿然脫離掩蔽物,追上不知是否故意跑到海濱空曠石礫地的天音。
謹慎再謹慎、觀察再觀察,當兒玉樹看準時機發動攻擊,翔即從幾百公尺外直線加速,將銀白羽翼長刀狠狠捅進垂直方向的磚牆,準確地把樹逼進死角。
那瞬間,亦短暫解除了粒子干擾網。

兒玉樹趕緊再令身軀發出淡淡螢光綠,架回巨網;翔似乎因目標從跟前突兀消失,略感動搖,銀刀輕晃,又震下一批碎磚屑。
「別擔心,我正盯著他!」天音用中文安撫翔——這是他們約定的另一個暗號,意即「對方和我們無法直接溝通」。反之英語則是「可以」。
『現在的小女孩都如此厲害嗎……?』
自我嘲諷。十八年前,他也是疏忽了女兒的想法,才讓她偕小玉逃離夫妻倆自認努力經營的家。

『說吧,妳想要什麼?更多情報?我的下一站會去哪?』
「我只想離開這裡,找尋『小玉』她們。」
雖一度猶豫該不該打倒對方,但若樹所言屬實,他便是蘇菲娜(小玉)認知裡的「父親」,就算僅為意識繼承體,仍舊是個殺不得的存在;而她亦無自信進行活捉、擊昏擄人等更精細的操作。
『缺乏戰鬥力的我,沒任何理由攔妳;不過後面那些人類海軍大概不會放妳走喔。』

倒吸一口寒風,天音尚未回頭,聽不懂的廣播聲即鑽入耳際。
翔立刻啟動翻譯功能,告訴她內容:『受英軍委託的丹麥海軍,派遣海岸快艇隊圍捕我們。』
再補充「對方共六艘軍用快艇,呈圓弧隊形包圍」、「每艘皆備有基礎火力」等情報,翔似乎還可以正常偵測人工機械,不受兒玉樹的干擾網影響;天音好像突然懂了它的等級之分。
——但已被海軍肉眼瞧見的我們,逃得掉嗎?

「翔,右翼銀刀密集排列,在我們跟兒玉樹之間建立護牆!」
銀白機械順應命令,準確完成動作後,天音轉動上半身,攀著翔的肩膀悄悄探出頭,確認丹麥海軍動向。
廣播又來了。『一百二十秒後會發動攻堅,投降趁快。』翔翻譯。
縮回駕駛座位置,天音低聲問:「我發現快艇隊後方有個黑影,能確認是誰嗎?」
當翔答覆「偵測不到」時,天音原想接話「那就代表並非人工機械,只能是鯨歌號或木靈其中之一」,但根本來不及開口,翔便已經將右翼銀刀盾重推一下,把兒玉樹更壓進牆裡去,逼他再次取消干擾網。

「咕哇!」直接從喉嚨榨出慘叫,軟癱的樹狼狽地滑落幾寸。
天音嚇得腦袋空白,翔倒是平靜回應:『遠處的黑影是鯨歌號。』
「啊……那……」
『這點程度,連人類也不致於死亡。天音,請下指示。』

尚擔心兒玉樹安危的天音遲疑幾秒,待確認他邊碎嘴邊勉強起身,三度釋放木靈核粒子架起干擾網,即出聲發令:「把主導權交給我,我要手動操作!」
『了解。』
——剩下三十秒!
「兒玉樹先生,我已經將你的影像傳給小玉了。請做好覺悟吧!」
天音雙掌併攏朝前,樹以為她會對自己砲擊,正欲往旁邊閃開時,木靈核濃縮粒子卻打中地面,形成強勁的輔助推力,使銀白機體躍空浮起的距離大幅增加,甚至能順勢彎曲軌道,轉為橫向飛行。
靛藍海洋上,六艘雪白快艇的軍官們驚訝抬頭,眼睜睜看著銀白巨鷹飛掠頭頂,留下閃耀青藍光芒。
有人喊了「開火」,但軍人們心懷猶豫、零零落落擊發的子彈,全被防禦系統光球擋在外面,無法拖慢它投奔母艦的速度。

遠處,鯨歌號狀況類似。其後尚有驅逐艦靠近,它卻冒險邊打開機庫外部艙門,邊往東南東航行。
若距離沒抓好,就會陷入前後遭包夾的險境,或砲火直轟船內的危機——
然而翔只是稍微打直機體,便精準靈巧地滑進開啟後立刻反向關閉的艙門,完美降落。

一切發生得太快。
海軍們雖憑職業反射動作開了槍,思緒卻仍停留在幾秒前的訝異。待黝黑船影消失,他們才猛然清醒。
「現場尚有另一個人——可惡!被他跑掉啦!」
帶領快艇隊的小隊長破口大罵。原本下意識要去按通訊鈕,又想起法羅群島這幾天來莫名其妙的電波干擾現象,訊號發不出去,必須等到返回辦公室,專程派人去傳遞訊息,再等上司回覆新指示——
「隊長,連線完全恢復了。」
「那還不快聯絡總部?把剛才的錄影畫面也傳過去!」

同一艘白色快艇。水平線上,軍人們於甲板七嘴八舌持續吵鬧、走動著;水平線下,底艙角落裡,一名安靜的日本男子,正在擰乾自身那頭黑亮長髮。
此時他尚未察覺,自己不惜犯險也要找到人的妻子,正疾速朝這座島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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