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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D.I.D/人格解離 2007年12月17日 20:11

我最討厭黑色,而最喜歡眾色彩中最明亮純潔的白。然而這裡的白卻令人不安。
由於曾經住過院,因此一看到天花板就理解現在是什麼情形。身邊倒不是一般小說場景中的寧靜,只有主角與家人無言地待在純白的空間裡;從人來人往的低分貝噪音聽來,這裡應該是某間醫院的急診部,但都是躺些非致命急症的病患。換句話說,是吊個點滴睡一睡就沒事的人們聚集的場所。
但看來我似乎睡得特別久。因為身邊是遠道而來的老媽。
「女兒,妳醒啦?」
「嗯。」
「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醫院。但我比較想知道為什麼。」
「因為小緋的房間失火了,報案之後,警察一路追著血腳印才找到妳。妳們該不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吧?」
「對緋而言大概是。她看到了相處八年的惡魔,我想。」有點悲哀地笑著:「緋,情況還好嗎?」
「只是出血有點多,不至於危險。倒是女兒妳……下刀還真會閃避要害啊。若非如此,小緋現在就會躺在加護病房囉。」老媽的神情十分困惑。

「對不起啊,看來刑事訴訟會很麻煩的樣子。」
「小緋她沒那個打算告妳哦。」
「咦?」
「這也是她醒來之後唯一說的話。之後我問什麼她都不回答。」
悲哀的感覺再度湧上心頭。緋這傢伙果然還是笨蛋嘛!無可救藥的爛好人!

「女兒,妳真的那麼排斥回去找司馬醫生?」
——『據報她的主治醫生的確是S氏!』
「不要!」我幾乎反射性地回答:「我不需要心理醫生,我沒病,我很正常。」
「愈否定愈讓人想帶妳去看。唉!當初明明就治好了,究竟為什麼會復發呢?」自顧自陷入不曉得是在哀悼時間還是哀悼金錢的悲嘆中。
「我當初為什麼會去看心理醫生啊?」
她怔住,經過大約三分鐘的猶豫後才開口:「那也是媽回國來陪妳的理由。」


從小,峰和我的感情便很好。姨丈拋棄阿姨時,正逢我家也要搬到國外去。老媽本著有兩個孩子比較能製造笑聲陪伴妹妹的想法,讓害怕分離而吵鬧不休的我住進阿姨家,從此變成寄養的關係。
我們的快樂看在阿姨眼裡,卻只是加深妒恨的催化劑。兩個一模一樣的孩子,就是雙倍的『那個人』的投影。於是她開始虐待我們出氣;但出門在外時,由於愛面子,不想被親朋好友指指點點『你看那個被拋棄的女人』,於是用高壓手法逼迫我們維持亮眼的成績,讓人們誤以為她賢慧到能教出兩個天才兒童。
為了這些無聊的理由,我們被她套上豪華的哥德服四處炫耀;回家卻穿著窮孩子的破爛衣服。等到峰開始發育,愈來愈像個男孩子的時候,阿姨對『那個人』的恨意又更深,於是在瘋狂的病態下,我們『不優秀的處罰條例』之中,無端多了些不合理的要求——其中包括要峰單獨進母親臥房,而讓我在外面的世界風吹雨打。
最後,我深愛的、一直像個天使般溫柔包容、默默忍受一切的峰,也發狂了。
他殺死自己的母親,藉由將她從陽台上推下去的方式,終結我倆的悲劇。
可是我們並非童話故事中的王子與公主;我們不可能有那樣的結局。於是不想讓我揹負共犯嫌疑的少年留下自白書後逃跑,從此消失在我的世界。
而直擊阿姨淒慘死狀的我,從那時開始變得異常。老媽就是為此才回國來照顧我的。

「唉!」第二十次嘆氣:「那樣乖巧的小峰竟做出弒母這種違反倫理的舉動。再怎麼說,母親生他養他的恩情總是在啊!居然忘恩負義而導致這種瘋狂的結果,害妳也跟著失序。」
覺得上下文不搭調?因為那長長的一串,是身為當事人的我真正的記憶;而老媽轉述給我聽的所謂『真相』,其實都是警察的片面之詞。
所以——

「媽媽,失序的不是我,是這個世界啊!」

被我的激烈反駁嚇到,老媽突然無法反應過來,只能怔怔看著我。

  ◆

擺脫那堆看不懂的墨水圖畫,莫名其妙的積木測驗,以及諮詢師自導自演的心理輔導治療後,我踏進緋的病房,作為離開醫院前的最後一站。
剪去波浪長髮,改留清湯掛麵的她,沒化妝的臉比起平常美麗許多。礙眼的大紅色取代為清爽的淺綠,連緩慢的鼻息也感染著植物的生命力。看到那如睡美人般的紅潤容顏,我的肩頭頓時也輕鬆許多。
察覺我的存在,緋幽幽張開眼睛,朝這邊看了一眼,別過頭。
「緋……」
沒有回話。
「我知道妳還在生我的氣。我只要曉得妳平安就好。那麼,打擾了……」
應該說我想不出台詞可講。在諸多異象的最後,突然又爆出兒時已然遺忘的記憶,過多的衝擊讓我的情感表達能力完全麻痺,連說話語氣也失去曾有的抑揚頓挫。
轉身,我放棄走近床邊去探視她的念頭。畢竟八年的朋友了,緋真正生氣的時候會有什麼反應我很清楚,硬著頭皮擅自接近只會讓她翻臉。

「我們,」緋裹在棉被中的聲音洩露於空氣:「別再當朋友了吧。」
絕交宣言……嗎?苦笑,低頭默默接受她的判決。我沒有立場爭辯。
「嗯。」
伸手準備碰觸房門,緋的聲音再度傳來:「那個峰,是我。」
「嗯。」
「在網誌上遇到崎,主動提議合作的人,也是我。」
「嗯。」
「不過,在看到真正的峰遺體被找到的新聞後,我決定與崎那個囉嗦的怪傢伙拆夥,喬裝成妳最在意的『表弟』,自己一人進行報復。」
「嗯。」
「不問我為什麼知道妳的過去嗎?」
想也知道是老媽多嘴的吧。在峰離開之後,我剩餘的小學生涯就是在醫院裡來來去去。等到上國中,老媽又去拜託老師要特別照顧我,同時為了怕我沒朋友,刻意拉攏班上最熱心的緋主動向我示好。而事實上,緋的確也對任性又怪異的我不離不棄長達八年。即使心裡對老媽的多嘴與緋的愛管閒事略有微詞,也生不起氣來。

「沒有知道的必要。」我聽到自己的語調裡,帶著水的聲音。
「是嗎。」一如往常,只有我能立即分辨出來的肯定句。
「那麼,再見。」
「嗯。」

  ◆

黑色的信,在緋的事件發生後便自動消聲匿跡。雖然每早醒來,我還是會擔心看到它。雖然住在家裡休養讓我感到安心。可是我還欠著報告及小說稿件未交差,待了幾天之後,我仍告別老媽打算回宿舍去。
踏回熟悉的公寓頂層,緋住的粉紅房間已變成一片焦黑。雖不致於整間燒透,但短時間內是不可能住人的。由於縱火人是她自己,結果傷害她最深最重的我,卻完全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某方面而言,這很痛苦。
腦中整理著近半個月來發生的一切,才突然意識到那瘋狂僅僅只有七天。然而我的世界卻被它徹底顛覆,成為無論在記憶上、情感上、價值上都崩壞殆盡的殘屑。失去最疼愛的親人、失去八年來的朋友、失去對存在環境的信任,但緊迫盯人的學業與小說截稿卻依然緊咬不放,連給我一點點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算了,反正我已經知道那些幻覺來自以前的心靈創傷,而那些怪異現象及崎的出現,來自於緋的刻意安排,這樣就足以解釋全部的事件,別再胡思亂想啦!」
話雖如此,緋也只有最後的縱火攻擊才算對我造成傷害。前面的黑色信、黑哥德服、黑穿衣鏡,倒比較像單純的日常生活行為,完全沒有恐嚇的意味。緋還是對我這個差勁透頂的朋友感到心軟嗎?嘴角露出悲慘的笑,她明明就可以捨棄這種仁慈的啊……
白色的走廊、金色的鑰匙、淡黃木紋的門扉。等一下開門後,迎接我的會是那熟悉如北國般雪白的房間吧?還有那空白的電腦螢幕及空白的小說原稿……
無論如何,一切回歸常軌是最好的了。我依然是正常人,只是經歷過不尋常的事。
開門——

純黑色的世界。
不,應該說牆壁、天花板與地板都不復存在。令人瞬間對自己的意識是否清晰感到懷疑?
銀色的蛆蟲爬滿整個房間。
『姐姐,為什麼妳可以活下來?讓我一個人獨自死去?』
『姐姐,為什麼媽媽將我壓倒在床上時,妳卻不來救我?』
『姐姐,為什麼妳要忘記我?不是答應說要永遠在一起的嗎?』……

我呆愣在原地。視線在極闇中僵硬地轉往窗邊的方向,那面巨大的黑色穿衣鏡。
裡面映著兩個影子,但卻只有一個人。
黑哥德風的洋裝,像女鬼般毫無造型的直長黑髮。銀亮的小刀鑿進我的頸項。
「我是……莓(梅)?」

那與我一模一樣的女孩冷笑,發出比刀尖更為冰寒的,與我一模一樣的聲音。

「妳不是欠缺靈感嗎?我只是幫妳找到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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