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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魂斷》之五 2006年09月23日 00:16

之五

承受這一切的『業』……



視覺不存在於這個空間的倫常中。聽覺,只有聽覺,和斷斷續續的夢。
夢是流過意識的,沒有什麼具體的影像。要說有的話…大概是那朵花。
應該是粉紅色的吧?細細長長的軟枝。在沒有視覺的世界裡『看到』它,感覺頗為微妙;曾在哪見過呢?意識既然能描繪出它…

有個少女掂著那朵花,悲傷地望向我。
可是夢好淡薄,完全沒有實感,因此她的形象也非常模糊。而且,違和。
「不該是淚顏吧?」這樣的直覺。但該是什麼?我卻無法回答。
知道她動了幾下嘴唇,知道她是在向我道謝;明明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很坦然地接受,即使腦中稍縱即逝的念頭告訴我,我為她擔負了很沉重的東西。

某種我也不太清楚是什麼,名之為『業』的東西。

雲霧繚繞的世界令人昏昏欲睡。察覺自己迷失的同時,白色的煙雲轉為櫻紅。意識,來到那片經常光臨的夢土。
熟悉的白髮老人,身揹一長一短兩把刀;烏絲如瀑的稚齡女孩,大概只到我腰部那麼高,總是繃著張嚴肅凜然的臉。師徒倆出現在夢中時,往往都是認真鍛鍊劍術的場合。好像暗示我要多多加油呢。笑。

隨即想起那張瘋狂扭曲的面容、無主的嘶吼。我所聽過最恐怖的聲音,直透心底。
我的『父親』同時是『師父』,在悲憤中迷失自我,親手將我葬送…
對…不可能了。我已經不存在於世界上了。

突然渾身發顫。這麼說…這裡是死後的世界?漆黑的虛無,只有聽覺與夢交錯?

夢中的師徒依然專心練劍,絲毫不為所動,陌生如窗裡窗外的過客。雖說陌生,但我對連輪廓都無法完整描繪的師徒,卻瞭若指掌:他們是相依為命的祖孫,共同服侍唯一一位主人;他們是這個家族僅存的兩位成員;他們非常忠心,從不因升遷機會或家族榮枯而改變心意;他們的劍壓能夠形塑強韌的氣泡,作為遠距離攻擊利器…

回過神來,發覺自己手裡握著劍,正置身於櫻花的世界。眼前是白髮老人威嚴又慈愛的目光,等著我揮出他剛剛教的招數。但事實上,我並沒有學過一招半式,尚停留在天天精進揮刀姿勢與力道的程度而已…
「我是魂舞。」彷彿夢中的自己有自身的意識,腦中還沒想到這句話,嘴巴已經講出口了:「我不是她,我不會。」

脫離。我又回到窗內的位置。
好奇怪的感覺…為什麼會夢到以小女孩的視角為主軸的情形呢?
且,夢持續下去,這種情況也愈來愈常出現:練劍完畢,開始灑掃庭園、喝茶、休息、讀書…每次都是突然變成她,然後突然冒出「我是魂舞。」這句話,就又變回來了。這應該意味著什麼吧?……忖思之中,我又經歷過幾次。

花的形象投入眼簾。接著身體感到微微的束縛感,低頭,細細的藤蔓纏繞著我。
是避免我再這樣混亂地轉移視點嗎?的確被搞得頭暈眼花的我,下意識柔撫著這些藤蔓。有種很熟悉的感覺,是那個女孩吧?我記得她是我的摰友,名叫…




「啊,真的有『逆命現象』!」
渾厚如母姐的女聲從天外飛來,迴響在夢的世界。

「似乎是被其他妖怪所纏著…?」
帶著疑問的語氣,磁性沉穩的聲音給人飄渺不定的印象。

「我倒不那麼認為喲。」
春燕般呢喃的細語:「是她自己…對於這樣的結果不甘心吧?」

「幽幽,妳對於『這邊的』還真是寬容啊。」雖然聽不見,但應該有苦笑的聲音。
「比她還強的妖怪,我們那邊多的是;眼前也有一位高人呢。」
「敢這樣開玩笑的,大概只有妳!」爽朗笑著,卻毫無歡樂輕鬆之感。
「主人…幽幽子小姐…現在該怎麼辦啊——?」

那聲「啊」字突然斷了尾,像是被人冷不防摀住耳朵,連語尾餘音都尚未結束,聽覺便煙消雲散。是不想讓我聽?腦中莫名其妙地浮現這種念頭。
攀在身上的藤蔓開始急促蠕動、緊縮。彷彿我是鎖不住的流沙;又似乎在對抗著什麼,時而出現很厲害的晃動,時而無力鬆開緊縛著我的力道。但無論怎麼說,它都沒有想放手的意思。
夢的影像斷斷續續,故事亦破碎如斑斑月光。或許因為被那三個女聲干擾,身上的藤蔓失去拉住我的力量;我又重複著變成那名小女孩、回答「我是魂舞」,然後墮回夢鄉的輪迴。

可是…究竟誰是『魂舞』呢?


「吱——」枯木的咿呀悲泣。刺耳聲刮開聽覺後,我突然有些罪惡感與驚慌。
猛地被勒緊,藤蔓像不願相信、不願服輸般綁住我的四肢、胸口、腰際、喉間;這次不再有死亡的恐懼逼迫……卻有灰飛煙滅的危險。
對了…我好像經歷過這種感覺,願意為某人死去的感覺。所以,毫無畏懼。反而擔心那位某人是否能得到幸福、是否能順利逃脫,是否能丟棄揹負的沉重罪業…

蝶的形象映入腦海。但與其說是蝶,不如說是『蝶之殼』:只有琉璃色的光紋,描繪著蝶的羽翼、花色、細瘦的身體,卻是中空的。這種蝴蝶不可能存在吧?

縛在身上的藤蔓鬆開一條,惡狠狠地朝它揮去,彷彿那不是蝶,而是惱人的蠅。
蝴蝶輕易閃避著,任藤蔓愈來愈多、出力愈來愈大、揮動得愈來愈快…
最後,蝶在我鼻尖前停駐。依然拍著翅膀,沒有棲息在我身上。

「魂舞……不,妖夢,我們來接妳了。」
蝴蝶會說話?牠…是死神嗎?
「再不走…就真的會死喔!妳現在只是死去一部分罷了。」
死去一部份?背後的致命傷口還真真切切地存在著,怎能說我不是死去?

聲音靜默。我這才想起來,蝶所帶來的是那如春燕的聲音。
死神原來是三人組啊。與夫人生前所講過的諸多鄉野怪談不同,我不解地皺眉。
「…魂舞,接受吧。妳並不是孤單的一個人…」
我本來就不是。只是想不起那位拿著花的女孩.我的摯友叫什麼名字。
「拿花的女孩?」
嗯…或許她就是此刻正保護著我的藤蔓也不一定。我在心裡默答。

粉紅色的花瓣掉落,輕覆在我的肩頭、胸前,帶有眼淚的溫度。
最後,所有藤蔓再將我緊緊地纏住,然後完全鬆開——像道別的擁抱。

「幽幽子小姐,成功啦!」喘著氣,氣息間帶著些許的野獸低鳴。
「是妳自己太小題大作囉,藍。」聲音比之前更飄渺。
然後,春燕般的笑聲:「謝謝妳。」



「葉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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