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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歌》第五章之四 2006年07月22日 01:21

之四

彷若時光倒流,我又變回那個剛剛出院,除了讀書以外一切都被禁止的高三學生:不准遲到早退、不准再蹺課、不准趁放學時亂跑、不准上網咖、不准打電話……
本來,放學到補習班上課之間,是我唯一的空閒時刻;出院之後,變成老媽親自接送、親自盯著我吃晚飯,連想去金石堂看個書都不行。電話也從可以自由使用變成要先報備,否則就得斷話的地步。整個生活都被嚴密監控著,只能在非常難得的獨處機會裡,用最快的速度跑出去打聽消息。然而,就算如此冒險的行動,依然沒有得到一絲一毫的回報。
上大學後,『假期輔導』已不復存在,我更像被關在籠子裡的小鳥,哪裡都不能去,整天待在家裡幫老媽打理家務,聽她昇級成大學版的精神訓話。

寒假,這段必須失去自由的日子,我決定專心研究那些從空屋帶出來的紙片。因為假期太短,我沒有多少時間去等待跑到網咖上線的機會,乾脆放棄無謂的掙扎。雖然心裡這麼想,但每天醒來的第一個念頭總是『不曉得郁晴上線了沒?』,也早就忘記自己是否有認錯對象的可能。
簡譜和詩我已經全數拚回原樣,並且讀完它們的內容。正確來說,以上兩種文件應該叫做『詞曲』才對,並非是單純的音樂與無關的詩句;最後也是最厚的那疊紙片——日記,我則打算邊拼湊邊作筆記,整理一下其中的事件順序,並且對照歌詞內的心境,因此看得十分緩慢。
「所以……寫歌的人,名字叫做『悔』……」想也知道,這是他的筆名;沒有父母會給孩子取這麼晦暗的名字。話雖如此,這位悔先生倒不是個悲觀的人,反而十分樂觀。就算逃家後失去經濟來源,也依然堅持著對音樂的熱愛。
日記上沒記載他來自何方,只記著搬到那間空屋後的點點滴滴:打理房子、找工作、和樂團朋友聯絡,大家一起給他生活上的幫助;但是,他們所屬的地下樂團似乎沒賺什麼錢,成員也都太過年輕,手頭並不寬裕,能夠拿出來幫助悔的資金很少。這大概也是他家中如此寒酸的原因吧?

對悔來說,工作之餘的休閒便是寫歌,網咖只有在必須查資料、試聽朋友們放在網站上的成品時才會去。能遇到『小敏』也是很偶然的:某次在他們樂團所屬的網頁上,看到小敏的打氣留言,便開始聊了起來。但有關這部分的資訊還很少,大部分都記些生活瑣事,以及老闆看他沒學歷,故意刁難他的情況。
悔是個很有骨氣的人,就算天天泡麵度日,仍從未向家裡要過一毛錢。當時他應該只有高中生的年紀;現代社會中還有這麼能吃苦耐勞的年輕人,真是不簡單……

「阿銓哪!準備出發囉!」老爸在客廳喊著,伴隨大包小包禮盒擦撞的聲音。
「喔!這就來!」我順手拎起背包,把日記和筆記本塞進去,預備在祖母家圍爐飯後讀。


「阿嬤,新年恭喜哦!」我說著不太流利的台語,生澀地握住眼前年邁女性的手。
「恭喜恭喜!阿銓啊,哩現在咧讀大學厚?」祖母欣慰地拍拍我的手背,用濃厚的南台灣口音回答:「上大學以後,嘛是一直攏讀第一名厚?」
「嘸啦!伊哪有那麼聰明!」老媽像是故意說給我聽似的,笑著瞄我一眼。我不想與她們爭論,連忙以一個傻笑帶過,轉頭就鑽回客廳去。
明明是長了一歲的新春時節,明明應該要變得更加成熟、更加懂得交際應對的,但我總在面對這群與我血緣極為親近的人們時,感到陌生與疏離。雖然我並不排斥和親戚同聚,但完全沒有交集的生活,讓我們之間缺乏話題。就算與堂兄弟姐妹一起坐在客廳裡,也只是默默瞪著電視,觀賞每年都特別難看的特別節目而已。

嬸嬸和姑姑們端出年菜,大家紛紛起身整理環境:餐桌留給父執輩,客廳則是我們這些孫子孫女散亂坐著吃飯的席位。幫忙在桌上舖報紙、擺碗筷時,我忽然發現今年有兩個成員沒出現。
「怎麼沒看到致軒和淑寧姐?」
「致軒哦?他準備要聯考了,所以我叫他在家好好用功!」二伯父說著,還不忘啜上幾口啤酒。小姑姑也立刻回答:「淑寧也是,今年才剛大學畢業,現在準備考研究所啦!不然只有大學畢業,哪能找得到什麼工作?」
本來,圍爐時有幾個外務纏身的家人無法回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是一聽到堂弟和表姐的缺席全是因考試所致的時候,胸口卻不由得感到一陣寒顫。
「喔。」低頭開始夾菜,我試著結束這個話題;大人們卻因此熱烈地討論起孩子的教育經來。
「現在的工作啊!說有多難找就有多難找。大學畢業,還得花錢考研究所咧!」
「我當初也是叫阿銓上間公立大學,文憑才會比較好看;幸好東海名聲還算高。」
「你們都還好,像志偉他讀技術學院,雖然很乖很老實,可是出去拿什麼和人家比?」
「我家靜芳連讀書都不肯,整天只會交男朋友。志偉願意念書又肯上進,你應該要滿足啦……」
故意坐在靠近餐桌的沙發上吃飯,我聽著大人們的談話內容,愈聽,心愈寒。

在他們眼裡,孩子可以不社交、不運動、不休閒,甚至可以不關心時事;一切只要以學業為重。三十歲以前的目標,就是拿到一張傲人的文憑光宗耀祖,然後找個高薪、高社會地位的工作。不社交,因為名氣高,人們自然會圍過來和你交際;不運動,只要能保持基本健康水準,就應當全力衝刺學業;不休閒,因為浪費人生寶貴的學習光陰是無上罪惡;不關心時事,除非那些新聞變成考試題目……
大概是喝了酒的緣故,他們的音量愈來愈大聲,甚至傳到客廳這邊來。
「我就跟致軒講啊!如果你給我考上私立學校,我就不給你念啦!」
「靜芳去年是有考幾張證照,但她再跟那些男生瞎混下去的話,恐怕還畢不了業咧!」
「他們這一代啊,就是人家電視上說的『草莓族』啦!不多操練一點將來怎麼出社會?」
「對對對!現代的小孩子都經不起罵!我們現在開罵都是為他們好!是他們不知感恩!」
偷偷將視線由電視機前移開,幾個堂弟妹臉上已經露出不悅的神情;堂兄姐們則老早爬上樓,擠到大伯父的房間去看DVD,避過這場口舌之災。
「就是說嘛!小孩子就是欠罵……」

「不要吵啦!」

剛上小學二年級的小堂妹,突然發出尖銳的抗議聲。
「欣欣!怎麼可以這樣對大人講話!」嬸嬸抓起一根木棍,作勢要教訓她。
「可是哥哥他不准看電視啊!他要我幫他記新聞,說老師會考啊!」
這句話一出,所有大人全都安靜下來,壓低說話的聲音。我搖頭,走向堂妹身邊,看著她那一排排摻雜大量注音的零亂筆記,說:「我來幫妳寫吧。」
為什麼,我的內心有種說不出來的悲哀感呢?
我是在這樣的教育方式下長大的。通常而言,我應當要以自己成為第一學府的學生自傲才對、應當要認同堂弟和表姐的犧牲很值得才對……為什麼卻會覺得無奈與反感?

幫小堂妹記完新聞,我又被老媽叫去洗碗、收拾客廳。雖然這舉動贏得其他親戚的讚賞,但我卻覺得十分諷刺,彷彿我仍被當成小孩子看待;只要符合長輩們的要求就是『乖』,反之則一定是『壞』,其他的品性、人格,則都不被重視。
這樣一想,我竟然開始佩服起悔的勇敢,也懷念起和郁晴共同渡過的日子了。
那些看似幼稚,卻完全依照著我們真正的感受而活著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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