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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紅幼月》之四 2005年11月17日 17:57

之四

さくや很安靜,安靜到讓人感到可怕。
如平日一般地收拾白圓桌上的下午茶殘羹,さくや熟練地一次就擦淨桌子,然後推著小餐車離開。我坐在窗邊,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因為沒有勇氣看。

「能夠待在大小姐身邊,我已經很滿足了。就算這段時光不是永久的,也沒有關係。」

打開房門的那瞬間,さくや只講了這麼一句話。
我依然沉默,試圖藉此躲過所有的窘境與對話。對於一個高貴的吸血鬼來說,在人前那樣大吼大叫的,實在不是件得體的事;況且,我是為了人類而與自己的妹妹和好友吵架……
為了一個,我也不懂得該如何形容她的人類。她只是我的女僕而已,無足輕重的女僕。

但是…

「さくや。」我沒有回頭。
「是的,大小姐?」她的聲音,依然平靜得可怕。彷若當時她不在圖書館,沒有聽到芙蘭的嘶吼那樣。
「關於…芙蘭說的話,妳、妳不生氣嗎?」
笑話,我是她的主人。世界上哪裡容得下僕人對主人發怒這種事?然而,我卻不自覺地說出如此愚蠢的話來,口氣還和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子一樣…
本來想馬上收回這句話的,さくや卻搶先在我再次發言之前:「感激都來不及了,我怎麼會怪罪大小姐呢?」
用字如此、遣詞如此、甚至連敬稱也如此。但她的話語裡,卻帶著一股濃厚的責備意味。我心虛地低下頭,悄悄轉過身來,望著她的背影。

還有更差勁的事。
我用自己編織命運的能力,擅自把さくや從人類世界帶走,擅自易名,擅自用作女僕,擅自把她永久留在紅魔館的事。
本來,我以為付出『永恆』作為等價交換,這樣就已經足夠。但那僅僅只是補足她許多次為我使用時停能力,為我省去麻煩的代價;對於她的自由,她的心意,還有她在人間可能擁有的朋友親人,我什麼也沒有補償。
畢竟她是個人類,而聽說人類是不可能孤單一個人生存的。所以,即使さくや過去在人類世界裡,受過多少風霜痛苦…我也無法否認,她可能還是被重視著的。

「沒什麼好感激的。」
我的語調聽來很不協調,既顫抖幼弱得像個孩子,又冷冰淡漠得像個貴族。
「只是,我更希望大小姐能好好愛護自己。畢竟是我在照顧大小姐的;連這麼一點小事都疏忽的話,豈不是變成我的過失?」さくや回頭,與我的鮮紅瞳眸成對比的深藍雙眼,寧靜…也凝靜地注視著我。
為什麼她能這麼冷靜?想到自己剛才對芙蘭大吼大叫的失態,我不禁又愧疚地低下頭。


「我…」該說嗎?
「我也很……」該把我曾經的所作所為說出來嗎?
「我也很對不起……さくや。」
不是把生命分給她這件事;是命運,我擅自編織她的命運…
「我真的很感激大小姐。所以請您別再自責了。」さくや冷靜的語氣中,終於又透露出絲絲往日的溫柔與安穩,眼神也柔和許多。


不對,我要講,我必須得說出來。
「さくや,妳不覺得妳和一群妖怪、惡魔住在一起,是件很突兀的事嗎?」
「唔?」
「不覺得妳一個人類,出現在這麼可怕的、以人為食的世界裡,很不合理嗎?」
她默不作聲。由於我低著頭,所以看不見她的表情。
「或許某天,我會把さくや給吃掉也不一定哦…」
「或許某天,我膩了就把さくや給趕出紅魔館哦…」
「或許某天……」

或許某天,さくや會先離我而去?


我不要。


很直接、迅速、幾乎不經大腦思考的答案。但要問我為什麼,我竟然說不上來。
「大小姐,說的是真心話嗎?」さくや突如其來地問我。
我沉默,腦中卻不停轉著成千上百的字句,只是沒有任何一句話說得出口。
是的,我不可能會把さくや怎樣的。即使我再怎麼堅持『她不過是個人類』、『她不過是個女僕』這些惡魔高於人類,主人高於僕人的想法,都無法讓我把她拋下不管……

「如果,」さくや的聲音依然清亮、瀟灑、聽不到任何的猶豫或害怕:「這是大小姐的希望的話,我也會照著做的。」

「不對!」
這一聲反駁,比起吼芙蘭的語調脆弱許多,也心虛許多。
「我不希望妳離開………」
相反地,是我強硬地把妳抓過來的啊……
「さくや,還有著人類世界的記憶對吧?」我捏緊裙角,搞不懂自己為什麼只會講些無關緊要,卻看似高傲冷靜的話?這些都不是我真心想說的話啊…
さくや沉默片刻,很快地理解過來:「大小姐,講話挑重點說吧?」

聽到這句話,原本緊繃的肩膀,頓時鬆懈下來…
さくや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也好,此時不是該裝高貴的時候;應該說,我沒有資格認為自己做的事情是高尚的。

於是,我把自己編織命運,讓她自願來到紅魔館,讓她自願成為女僕的事情,淡淡地說出來。很意外地,原本澱積在心底,翻覆已久的情感,在說出來的時候,簡單容易到讓人發顫……彷彿自己正在進行某種再也不能回頭的儀式,儀式的最終,也是無法預知的結局。
但,進行的途中,卻會連什麼是『害怕』,都遺忘得一乾二淨,心中只會有些無謂的逞強念頭…諸如『さくや聽完後若生氣,我就如何如何』之類的想法。

「所以,さくや,事情就是這樣。」我閉上眼睛。

『操縱妳的命運,讓妳願意永遠和我在一起』。

很卑鄙的手段,很脆弱的想法,很天真的希望。



さくや的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在我看來,與其說那是冷峻淡漠到無表情可言,不如說是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我。
我等待著她的責罵,或是別的什麼都好。雖然把事情說清楚之後,我已經不再害怕…但,我也不想讓さくや一直僵持在沉默的空氣裡,僵持在這隱瞞了不知幾十年的秘密裡。

「妳可以退下了,さくや。」最後,我用極為笨拙的一句話,想幫她找個台階下。
但她依然沉默,害我差點又要發脾氣。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在我背過身,再度望向那血紅的滿月之時,さくや突然用非常細小卻清晰的聲音說。

「但是,我從來就不覺得這樣是不好的……」

「即使是如此,我還是真心想跟在大小姐身邊。這點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因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命運可以編織的話,當然,也就能自己選擇。擁有這種能力的我,當然也知道這個法則。
換我沉默了………
因為,我也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她。幸好我早早轉過身去,至少紅月不需要我以任何模樣對待。
頰邊…開始有溫熱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紅月的血紅太過刺眼,眼睛居然熱熱的。

「那麼,您還有什麼要求嗎?大小姐。」
さくや恢復平靜的聲音,一如往常地說著。

「去叫大家吃晚餐吧。」我努力壓低自己的聲音,想讓自己的口氣聽起來至少正常一些。
さくや…芙蘭…香草…大家,都如此容忍我的任性與自作主張,也對我很好;相比之下,我惱羞成怒的情感,反而顯得幼稚,不像個紅魔館當家應有的行為。

抬頭,染紅半片天空的巨大紅月邊緣,竟然出現了夜空本有的暗藍。
只是它們並非彼此排斥的突兀存在,而是保有著紅與藍各自的獨特,和諧地共同存在著。
我開始懂得,為什麼我會喜歡深紫的紅魔館天空了。

因為它正是永遠血色的深紅幼月,與擁有超脫時空的絕對暗藍,共同交織而成的顏色。


聽著さくや穩健的腳步聲消失在聽覺之外,我輕輕地,對著巨大的深紅月亮嘆息。
「原來,一切依然是我自己的無謂堅持啊。」
芙蘭和香草,應該被我嚇到了吧?晚餐時,可得好好道歉呢。


轉身,我用手輕抹過眼角的血紅,不自覺地微笑起來。邁步。

紅魔館的月亮,散發著淡淡的光輝;只屬於這個大洋房裡所有人的光輝。

深紅色的月亮還是很美的,令人百看不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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