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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廿一 繫〉 2015年02月10日 03:46

最近較常懷念舊劇劇情,因而想到了這個故事。
作為視點的主角頗罕見的。老樣子台詞可用台語念……應該說會使用更多的同音字吧。
※參考文獻:
 1.中國古代童蒙讀本之——《增廣賢文》全文及解釋 雖然說是全文,但似乎未齊全,因為
 2.維基文庫的版本,條目似乎更多。(以一些關鍵字測試,會出現2有但1無的狀況)
寫作時是以1為主就是……

場景:黑水城內某處林地
時間:魔戮血戰消失的一年
角色:燕駝龍、雪山銀燕

綠意盎然的林木之間,一抹銀白倚石而坐。
如瀑黑髮夾雜火紅焰絲,兩鬢、前額披覆殘雪,青年宛若為愁險些一夜白頭;但面臨潰堤的情緒終究是被眾人拉住,才未一步栽進絕望深淵,落得整個人消瘦憔悴,或是混亂瘋狂的下場。
只是,每天鬱鬱寡歡、哀嘆渡日,也稱不上是比較好的狀況。

緊捏被塵土與血跡沾染的劍穗,雪山銀燕腦中不斷閃過父親、大哥,以及換上陌生容姿的二哥身影。他想不透,為何事情會演變成如今慘樣?擔憂父兄和劍無極是否存活之餘,往前回想起二哥性格丕變、由善墮惡的震驚,再溯源思及魔世通道明明犧牲二哥去補全,為何還會破裂?當初又是誰去敲開那一道縫……

重整前後脈絡,銀燕驚覺自己在兵荒馬亂裡隨波逐流許多次。每回總以為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行事的動機、意志皆充足且堅定,但結果卻經常出乎意料地功敗垂成,徒留遺憾與無盡疑問。許多個「如果當時這樣做、不那樣做,是否能避免走到這一步?」問句縈繞心頭,無人能為他解答,亦無人理解他的神傷。
「嘖,腳步聲。」自己又被找到了。今天不知會是哪位大駕光臨,要來「開導」想不通的他?
銀燕略感不耐,連轉過頭去看看對方也不願意。當然,他是確認過身後氣息未帶殺意,並有自信能立刻反擊後,才選擇「故意不理會」的。

反正不管來的是誰,論調都大同小異:要他寬心放下、要他別放棄正面思考、要他勿自責勿慌張、收拾心情面對未來,甚至盼他承認未經徹底查證的事實,揹下父兄命亡、二哥墮落後的史家大梁,作為抗魔群俠的領頭人。這些他皆不願相信、不肯接受,也因此與眾人陷入溝通僵局,成天獨自躲進這片林地散心。

不過訪客出聲後,倒是讓銀燕大感意外。
「銀燕啊,你要在這裡傷心落魄到什麼時候?」
「燕駝龍前輩!您怎會來此?」
論關係,他本該是最早現身勸導的人之一;但當大匠師、堂妹無心、金池姨娘,甚至作為朋友的風間和霜都勸過一輪後,燕駝龍還是沒來。銀燕原以為他和自己相同,沉浸於失去父親、二哥小空的痛苦中,自顧不暇才未曾找他談心。如今瞧前輩精神尚佳,態度開朗,心頭竟莫名欣慰。

——這種痛苦,我自己一個人擔就好了。
依習慣禮節起身,銀燕朝燕駝龍點頭致意,並解釋刻意不理人,是因為想靜心卻總是被「開導」,愈開導只會令人愈提不起勁、愈吞不下這口氣,盼前輩能理解他的心情。
「晚輩並不是覺得自己最悲慘。在這場戰役裡面,每一個人皆失去過重要的人,只是……有傷痛,並不代表就能理解別人的傷痛。各人狀況不同、性格不同、看法不同,心境當然也會不同。」

「欸,你說這些本龍是明白啦。」
在身邊找石頭坐下,燕駝龍續說:「但若不能改變事態,你再難過亦是自尋煩惱,多累的。」
「是……」銀燕低頭受教。
「本龍知道你一向是容易鑽牛角尖的孩子,想得透的事情都不見得能看得開了,何況是根本想不透的問題?本龍也料想不到,那個機伶乖巧的小空,會變成從魔世跑回來的大魔頭啊……」

「二哥說他是因為父親三殺之仇,才會變得如此……我能體會他的恨、他的怒。曾經我亦厭惡史家,怨父親沒顧好我們一家子,流落得妻離子散,兄弟反目相殺。但連那樣的二哥與我,最後仍成功回歸史家了。」
讓銀燕無法想通的是,性格比小空還倔強糾結的自己,一旦曾經認同過對方,便是再對立也最多決裂,大不了從此分道揚鑣,老死不相聞問。要回到「恨得想殺死對方」的狀態,幾乎不太可能。
那麼更加樂觀開朗、容易原諒他人的二哥,又怎會變成如此極端?

「或者是因為『站在小空那邊的人』一向都太少吧。」
燕駝龍撫額沉思:「事到如今,支持小空、相信他能變好的人,可能只剩下你和我。要拉他回來,難囉。」
話鋒一轉,他碎念「當初你揹小空離開,不讓你父親拿去補靈界裂縫時,怎麼沒找本龍參加?」自詡若有他與銀燕同行,不信就打不贏那個邪馬台笑;要論躲藏地點,他的博學又豈會派不上用場?

「但是前輩那時正在養傷……」
「養傷?本龍可是幾百年的老先覺呢!不管什麼傷都是躺幾天就好了。而且若是講到維護史家人周全,就算是豔文親自來喔,本龍也會跟他輸贏啦!」
老先生率真的性情、誇張的動作,總算勾起銀燕嘴角一抹笑。雖然仍舊有點悲傷。
畢竟兩人皆明白,失而復返的小空,在還是被帝鬼操縱的傀儡之時,史豔文是多麼拚命地想救他。
可那兩場營救行動,仍以失敗告終。

「前輩,有時我會想,是不是最初的最初,我顧好二哥,別讓他被西劍流抓去,一切都不會發生?」
然後是尋找讓小空治好巨骨症的方法。然後便不會發生要用帶著炎魔魔氣的他,去填補靈界裂縫……
「銀燕,別再想了!裂縫補好會再破,並不是你去打的;臨時製作的增靈器會爆炸,也不是你害的!」
「那……我應該怎樣想?難道要倒反過來,高興自己是對的?父親抓二哥去補縫,結果魔界仍然開了;責怪父親救二哥不夠盡力,所以功虧一簣嗎……我、我沒辦法為這種惡果感到僥倖啊……」
但事實是,銀燕心中的確曾經有過這種「我就說吧」的嘲諷怨懟。

而每當嘲諷心起,他便自責得想立刻衝出黑水城,拿自己當籌碼和二哥談判。看是要囚禁或取命都好,只要能喚回二哥的善良本性、只要能換得父親、大哥、劍無極平安、只要能消滅自己心頭的罪惡感——
「嘿,本龍有聽無心說過你這種想法。本龍回頭問你一句:你若被囚,甚至死去,那要怎樣知道事情是變得更好,還是變得更壞?狀況可能也不是小空一人說了算,可以讓魔世退兵就退兵的。」
「這……」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燕駝龍拍拍銀燕肩膀。

他沒有拿黑水城眾人的分量來施壓,是因為明白銀燕這種個性,根本無法顧及比重排在後面順位的事物,若對銀燕說「別讓親友擔心、群俠需要領導、要為別人著想」之類的,反而會令他更糾結、更逃避。倒不如回歸兩人最重視的議題:史家人。除此以外都別再多講。
銀燕似乎立即明白燕駝龍未提的話外之意,表情更黯、語調更沉:「嗯……我知道。」

「是說本龍找個時間與大匠師談看看好了,一直把你關在黑水城內,又要你調適心情、接受事實,確實太強人所難。出個任務到外面走走,心境會比較開闊,也能以自己的眼睛去確認狀況。」
不然再多的勸解,亦只會讓銀燕更心悶,最後搞不好會悶出病來。
「多謝前輩。」
「是在三八什麼,自己人不用謝啦!」轉身準備離開,燕駝龍覺得自己的心情亦輕鬆許多。

「前輩,您要去哪裡?」
「賺一點外路仔。嘻,本龍這個博古通今的博士博,在城內擺攤讓人算命、問事,生意還不錯呢!」
「是嗎……」銀燕落下目光。方才的失意已褪去泰半,眼眸抹上靦腆的色彩。
「又怎樣了?」
「沒有,只是感覺前輩為我們一家走傱,像是長長的繩索,將我們兄弟連繫起來。」
「當然囉,豔文常常會因故不在,本龍便要擔起照顧你們的責任——豔文就是本龍的家人啊!」




場景:黑水城外遙遠的某村庄外圍
時間:與上一段同日
角色:汲水先生燕雲初、戮世摩羅

燕駝龍沒有告訴雪山銀燕的是,他除了在黑水城內擺攤,也會冒險離開城郭範圍,探聽外界情報。
當然,不能用小空熟知的「燕駝龍」身分出門。

「從來命數不成規,誰遇生機誰死棋。莫道死棋難易手,生機豈獨順天時。」

叼著菸斗,形貌奇異的江湖術士閒步郊外。黑白紅三色交雜的繁複編髮,與樸素褐衣形成微妙對比。
鼓臉頰、朝天鼻、小眼睛,每項特徵皆與「燕駝龍」完全相反。某種意義上,有掩飾得太過刻意的感覺,不過目光被其外形吸引的第一時間裡,很少有人會朝那個方向想吧?

何況,只有當初介入三天書之局的相關人士,才會記得這張臉。
梅香塢一干是自己人。苗疆目前正忙著內戰,不必擔心熟面孔突然出現在眼前;識龍影聽說已經身亡,至於俏如來和冥醫,他可是巴不得立刻見到人,又怎會怕被認出來?

找個人煙不多也不少,能聽得見路人閒聊的位置,「汲水先生燕雲初」悠閒自得地席地而坐,擺起攤位。
魔世徵兵、營寨設立、外界民生狀況、治安問題……收集情報過程裡,亦有數人曾來算卦,於悲慘亂世中尋覓一點心靈慰藉。燕雲初深知鄉民需要鼓勵,因此多報小喜,罕提大憂,至少讓人家今日之內能開心度過。


斜陽灑下橙光,入目景色漸暗,燕雲初攤位簡單,把布旗拎起就等於能打烊回府了。然而此時遠方有一褐袍走近,風塵僕僕,甚顯疲態。
「算命攤?有趣。」出聲卻是年少輕狂,帶點戲謔語調。將其邊走邊讀的書信收起,青年一坐便擋在燕雲初面前:「先生請幫我一算。」

伸出的手掌膚色慘白、指甲魔豔地漆上墨黑,燕雲初驚覺來人身分。朝袍帽底下望去,青年容貌並無血色,單邊金眸、左眼覆罩,這分明是……戮世摩羅(小空)本人啊!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先生?」
「哎……奇者只是被你的蒼白嚇到了。少年人,你有沒有好好吃飯啊?」
「哈,這您不用擔心。儘管開始吧。」

燕雲初裝模作樣地捏著小空的手左右觀看,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問題,小空亦很有耐心……不,該說像是因為有趣而予以回應。燕雲初小心翼翼,避免觸及逆鱗,儘量假裝成沒有立場、毫無成見的江湖術士,以事不關己的平庸口氣作出結論:「小凶,宜與家人和解、棄惡從善,回歸正道,方能消災化厄。」
「哦——」
小空誇張地拉長尾音,彷彿恍然大悟:「先生真是神準,我並沒報上自己的家庭狀況,也能算出來啊。」

「小小伎倆,江湖走跳必備,少年人不用大驚小怪。」
「但是先生啊,世上只有立場,未有善惡,您知情嗎?」將上半身欺近,小空單眸發出懾人光輝——不是威嚇或要脅,卻是自暴自棄者常有的那種,宛若故意走偏給他人看的危險氣息。
「奇……奇者願聞其詳。」
「舉最極端的例子——譬如魔人互抗吧。」小空坐回原位:「從人族角度看,魔族是惡;但由魔族角度看,人族也是惡呀。」
「魔族身強力壯、兵精將勇,且不乏異能者,對人族是壓倒性的侵略,邪惡逼忠良,何來人族亦惡?再說你可曾聽聞魔門世家、靈界梁皇無忌?兩者雖已在大戰中亡佚,不過他們都是被人族善意感化、成功加入人群的魔族,還不是和平相處、相安無事?世上沒有什麼怨仇是無法解決、需要爭得你死我活的。」

「呵呵呵……」不慍不悲,小空發出的笑聲難以聽出情緒。
「有什麼好笑的?」
「先生識多見廣,想必知道民間有名的《增廣賢文》吧?其中一語『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連人族自己都這樣看待同胞,認為沒有絕對善良正直的人了,您又怎麼說人族無惡呢?」
糟糕,小空還是像昔日那般機伶聰慧。這下換燕雲初煩惱自己辯不過他,開始搔首苦思。

「曾經有人在後面接二句詩,是我見過最好的解釋方式。」
換個優雅的坐姿,小空緩道:「『無法直中取、運用曲中求』,既然沒有絕對的善良直率,只能於歪曲世道中求取自己的容身之處。那麼我離開家庭、離開悲哀的家族名聲,拒絕再被親情犧牲,有什麼錯呢?」
燕雲初聽後心裡震驚,一瞬間自責起當初題在古厝牆外,用來氣醜孔明的詩。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八歲外表的橙袍小沙彌,至今仍能於記憶中靈巧躍動。聲輕、嘴甜、愛撒嬌、個性衝動,卻也樂觀開朗、乖順聽勸、擅長交際、容易原諒人、明辨是非、聰慧伶俐……能很快就接受自己是忠良之後,為英雄父親感到驕傲,且願意放下心結,主動與兄弟、妹妹和解……
好難,要將那樣的形象,重疊在眼前這名俊俏得甚至有些妖豔的青年身上,認定他們是同一個人,好難。
視線不禁模糊起來。蒼白青年入目,燕雲初心中想見、所見的,卻是當初熟悉的可愛小沙彌。
——小空,你究竟為何會變成這樣?

「時間不早了。」褐袍疾速往上猛抽,風沙捲進燕雲初眸中,還真的逼出幾滴淚水。
急忙掩飾哭相。仰頭,青年外罩的褐袍已不再緊裹,展露底下的銀紋黑衣、鱗甲鴕羽。小空掏了幾枚銅錢放在地上,說聲「看相的錢就放這」,瀟灑轉身邁步。

燕雲初沒有漏看。小空發現自己目眶泛紅後,眼角曾閃過一抹不悅,然後才猛地躍起。
那眼神並非厭惡、排斥,反而有些不知所措。礙於立場,他無法表態什麼,只好順勢勾一陣風沙,為前輩的淚眸解套。
「您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吧?」
小空未待回答,像是宣言般繼續對著背後的燕雲初說:「我就是雲州大儒俠史豔文的二子史仗義,也是現任修羅帝國第三十四代帝尊戮世摩羅。這便是我的『無法直中取、運用曲中求』——龍博士,再會了。」


「……您為我們一家走傱,像是長長的繩索,將我們兄弟連繫起來。」
低喃融化風中,小空確定已經走遠到江湖術士汲水先生——不,燕駝龍博士聽不見的距離,輕聲自語。
「只是您繫得住大哥、繫得住銀燕……」

回首望去,視線正好與燕雲初那雙小眼對上。

「——卻無法繫住我。」





註:詩的部分出自「鷹燕龍虎榜」第一集,小空初次與燕駝龍見面時,燕駝龍是閉門謝客(秘門射客)的;小空運用急智,將燕駝龍所題之詩「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無法直中取、運用曲中求」以醜孔明可能會出對的格式「世上少奇人、山中多歪樹、天仙腳絿絿、地仙穿破裘」把燕駝龍氣出門來,成功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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