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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惦鍊 2016年07月22日 07:24

《碧空戰姬 Verdant Valkyrie》Vol.2 Ch.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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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白晝裡的遼闊天空,盈目蔚藍、雲絲輕抹,應是一片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色。
但,對情緒模擬程式仍處於混亂狀態的鮮紅機械蝴蝶,似乎起不了作用。

從燦的角度看出去,蒼穹與自己之間,尚被大量鋪灑散布的半透明玫瑰花瓣分隔著。每片花瓣都是一格六角形小型視窗,每格視窗皆投映相同畫面。即使極力避免「思考」、「聚焦」,情緒模擬程式依舊強硬耗用運算資源,將小視窗們不斷複製、延伸張貼、像是打算塞滿燦的AI主介面般,逼迫它觀看那幅影像——
在系統兩相衝突下,已褪為淺紅單色的,納蕾莎瞬間的甜美笑容。

——第五十三度重申,關閉所有通訊系統。
六角型視窗消失幾格,但不久又再冒出新格子。
——第四十度命令,停止五感接收裝置。
這回關掉比較多個,介面一角略可窺見空隙,遞補而上的影像有幾分追趕不及。
——中斷全部環境偵測儀。
比之前做法效果稍弱,燦卻繼續縮減著自機功能。關不掉影像本身、刪不了記憶數據,對那畫面產生強烈排斥感的它,只能遷怒似的一個個停止其他程式,求取短暫安寧,並下達一次又一次的全機凍結要求。
平衡調整、冷卻裝置、導航系統……最後它連AI人格模型也收起,讓亞麻色髮束的少女化作飛散光粒,幾乎放空整架機體,僅餘飛行所需的基礎動力。
就像翔壓抑慕主之情,燦亦期望「壓抑」這個動作,能令自身恢復如常的穩定。
失去導航的飛行軌跡盲目上揚、穿破雲層,最後任機體漂浮於風勢強勁的平流層,隨風將它推往陌生方向。連機械最基礎的「時間計算」亦被強制停止,燦陷入幾近關機,比之前的常規休眠更加徹底的沉睡。


然後驀地甦醒。
忽略笑容畫面和時間流動感,確實令情緒模擬程式逐漸麻痺、運作趨緩,總算讓玫瑰花瓣們消散減退。但同樣深嵌於碧空系統核心,無法經由AI主動關閉的機能,還有「偵測木靈並採取相應措施」一項。它是由機組動力源.木靈核所主導,嚴格來說接近生物本能,與AI核心各自獨立運作,卻足以影響後者。
——木靈在哪裡?強度?大小?行進方向?有攻擊意圖嗎?
細項戰鬥系統紛紛重新啟動,燦竟仍難以掌握狀況,僅抱持疑問看著變成網格狀的玻璃藍天。
——網格?玻璃?
『四膜蟲型木靈!細胞膜厚度動態變化,內質網密度等級C!』不知道喊給誰聽,燦的揚聲器爆發吼叫。
——自己什麼時候落入牠液泡內部的?空間裡能否找得到突破口?牠要把我帶去哪?
無視「或許是自投羅網」的答案,燦伸長機械臂朝背部掏抓,發現銅紅長刀不在;轉而快速調整雙臂、雙腿砲口,開始隨處亂竄、亂攻,期待打出一個能夠逃生的洞。

位於每個網格交界點,原本暴露在外的木靈纖毛,為抵抗來自內部的滋擾,直接倒退縮至空蕩體籠內,宛若中世紀知名的刑具「鐵處女」般,令內壁充滿尖細銳利的砲口。
燦本以為木靈會像「雙旋」那樣,藉由節制螢綠光束的力道及距離,來達成「攻擊敵人」和「不誤傷自己或同伴」的平衡,只要尋找安全縫隙即可躲過;但下個瞬間,視覺裝置計算出每個砲口皆精準指向遙遙相望的另一個砲口尖端,那就代表——

全力釋放的激烈光束,把每對砲口之間的空氣連接成線,並開始沿網格垂直或水平移動,形成三維空間裡的一維直線。燦必須發揮最高等級的機動力,如同特技舞者持續飛躍、扭轉、翻滾、閃躲、伸縮、觸壁彈跳,逃離那一道道朝自己溜近,不會停滯於固定平面的線,僅求抓住瞬間機會反擊;但這一切只是袋中小蟲的垂死掙扎。當木靈愈調整含氣量,縮減液泡空間、細胞膜增厚、纖毛排布聚縮密集,燦便愈缺乏行動餘裕及突圍可能性,終至寸步難行。
——可惡!如果有刀子的話……
現在才後悔拋棄長刀逕自離開基地戰場,於事無補。

燦旋即「修正」了自己的思維:不再說後悔。
離開納蕾莎,是自己選擇的;棄刀捨戰,也是自己選擇的;關閉所有儀器隨風飛行,亦然。
若不強迫承認自己每階段的選擇絕對正確、絕對理智,燦將會失去抵抗木靈,甚至自機存在於此的立場。
把動力集中到四翼羽軸,淡黃光輝亮度稍增,燦打算以光膜蝶翼充作粒子刀,用來切割木靈纖毛。此舉令木靈動作霎停,迅速朝外退開幾分。燦見狀追擊,砍斷幾根纖毛後,轉身——

一面線條柔美的人類女性手掌,輕輕按在它的蝴蝶複眼上。

立刻取樣畫面、辨識外觀、氣味、溫度、骨架等生物特徵,燦很快得到一個互相矛盾的結果:翔與自己的原創設計者,法蘭西絲.伍德;物種欄卻非「法蘭西人、女性」,而是「木靈」。
『蘇菲娜小姐說過的——「假的媽媽」!』
急欲揮動羽軸朝法蘭西絲劈去,燦突然發現機體無法動彈。因為,它全身已被滿溢的螢綠木靈核粒子包圍。

「我記得,蘇菲娜取消絕對命令權後,你曾受惠於這件事吧?」
法蘭西絲指的是當初設計時,特意留下的某個程式漏洞:在絕對命令權名單項目裡,有一個「Unknown」隱藏標記。它雖然能輕易被找到,也即刪即逝,但其實會不斷重新出現,必須透過相當麻煩的步驟才能徹底破解、永久根絕,是深埋於碧空系統核心的最高權限。一般程式設計師,或許會當作礙眼卻不礙事的冗筆而不理會吧?
AQUA一役,法蘭西絲原欲藉此從中作梗,卻驚覺兩架武裝機組皆不受影響,當機立斷把現場完全丟給草履蟲型木靈,避免自己的存在曝光。彼時,燦還被納蕾莎詢問狀況,只得打哈哈擅自關閉畫面,繼續每輪僅有一百秒攻擊機會的戰鬥。

「還有,我是真的媽媽喔。」飛浮於燦的視線高度,法蘭西絲仍舊輕撫其頭,幽幽回答道:「也許蘇菲娜會否認這個事實,但我的確自願從人類變成木靈,並且加入牠們的行列……」
『您也想毀滅人類嗎!』
與後天的AI人格養成無關,以「不傷害人類、不對人類的苦難袖手旁觀」為最優先,「遵守命令」其次,最後才是「保護自己」的法則,在這世上每一台具備自主能力、擁有AI系統的機械,全都適用。
——艾西莫夫的「機器人三定律」。
原本僅是科幻小說家的創作概念,之後變成科技界實際倫理規則。法蘭西絲只要經手設計,亦必定遵守。
目光略沉,眼神透露著對昔日的自己、對人間普世價值不以為然的輕視,法蘭西絲似乎正在思考什麼。

最後她開口問:「那麼,違背命令、丟下主人的你,為何將『保護自己』列第一優先呢?」

漫長沉默。燦的思考迴路差點再度當機。
「讓我告訴你答案吧。因為你們不是完全的機械——正確地說,比較像人造生命體。」
從燦沒載著納蕾莎而單獨行動、無防備闖入四膜蟲型木靈體內(雖然也可視作木靈吞噬它以自我保護)、胡亂開槍逃跑的戰鬥方式,法蘭西絲多少能猜到狀況,因此使用模糊話語試探,未料竟能一言中的。
『人造……生命體?』合成語音略顯動搖。
「嗯,擁有仿生體內部構造,且移植木靈核這種生物器官作為半永久動力源,還不算生命體嗎?」
『但我不會代謝、成長,也不會繁殖啊?』
燦已完全被轉移話題,思緒跟著法蘭西絲跑,遺落自己方才的詰問。

「冬眠中的動物、特定狀況下不孵化的蟲卵或種子,他們亦沒有代謝、成長、繁殖現象喔。仍算生命吧?」
還有透過人擇誕生,失去生殖能力的特殊物種、基因複製動物、可長期停止生命活動的病毒等;對於配偶是生物學家,本身亦從丈夫那邊學習許多知識的法蘭西絲而言,例子要多少有多少。
她將空下的另一手指向燦的脊椎側邊,相當於人類心臟的位置。
「是生命體,便會有『心』。此刻,你的心正在發疼。」
『我不會感受疼痛啦!』燦一貫開朗的語調。

「心靈的痛楚,和生理疼痛是兩回事。即使身軀以合金構成,心依舊僅有血肉般柔軟。」稍作停頓,法蘭西絲續道:「拿剛才的三定律來說,生命體的優先排序,與機器人是完全相反的喔。蘇菲娜很貪心,她期望你們在物理上擁有鋼鐵的強度及防禦力;於自主行動、繁複戰鬥裡,又具備思考與判斷力,因此結合兩者,將你們打造成披著金屬皮的人造生命體,卻故意忽略『生命需求』那塊,不斷強調你們的『機械』部分,讓你們就算精神受打擊、存在遭懷疑、安全被威脅,仍會盲目壓抑痛苦,傻傻地繼續任她利用。」

『蘇菲娜小姐才沒有利用我們!』
「那麼,她曾經照顧過你們的心嗎?」
『有!讓翔和我自行選擇主人,並且長時間互動磨合、培養默契——』
納蕾莎那張笑容再度浮現,截斷燦的後半句話。十年相伴未及數月交情、不曾感受過主人對自己釋放善意,遑論「喜歡」;甚至還當著它的面,向另一個人類女孩告白超越友誼的戀慕情愫。
燦,在「心」上徹底落敗了。

「然後呢?放任你們磨合失敗,導致你痛苦得擅自逃出來,無處可去?」
『那是我的問題……』
「看吧,你被利用得很徹底,連出問題都優先責備自己。但那有改變任何事情嗎?」
『沒有……』燦的聲音開始摻入雜訊:『十年來,我一直挨莎莎罵、也一直罵自己,接著又快速振作,尋找下一個能使她快樂地笑的方法。每次失敗後,蘇菲娜小姐總是安慰我「再改進」、「更細微地分析人類的情緒」、「想像朋友的角度」——可是非具體的指示好難理解,究竟要怎樣做,才算有所改變?』

「這時你該從另一個角度想:真的是自己的錯嗎?」

『咦?』彷彿提及禁忌般,燦既驚訝,亦略帶恐慌。
「普世認定機械應是最接近完美、精準,極少犯錯的存在。然而你是生命體喔,只是一直以為自己是機械罷了。生物原本就無法十全十美,卻擁有開拓自身活路的可能性——因為,排除不利條件,以保護自我生存為最優先,這第一定律能幫忙你找到解決問題的新契機,甚至生涯最終答案。」
『能知道怎樣讓莎莎快樂地笑嗎!』蝴蝶複眼閃現光彩。
「不,是令你跳脫『想讓主人笑』的思維,尋求屬於你自己的幸福快樂。」
『欸……?』

「她快樂地笑了,之後呢?你想過嗎?」
歪頭、瞇眼,法蘭西絲重現人類時期的教授神情,繼續引導燦的思考。
『還是……會繼續與木靈作戰下去吧?』燦緩緩說道:『直至我毀滅之前,都會記著她的笑容。』
AI偵測到自機邏輯的矛盾:納蕾莎的笑容影像,它早就入手了。
——但為何仍舊困於此境?

法蘭西絲見燦陷入提問、類比、檢證、延伸連結的思考循環,輕笑,並放開持續釋放木靈核粒子的手。
「若磨合失敗的狀況已經持續十年,那麼你的主人,也只是你『生存的不利條件』而已。」
燦未回應,肩部下垂,脊椎彎成倒J字,連複眼亦失去方才的光芒。
那模樣,就像百般無奈地承認法蘭西絲的話語正確。
「你在這裡很安全。算我身為『媽媽』給予你的保障吧。想走的時候和我說一聲,牠會乖乖放你出去,絕對不會追擊唷。」法蘭西絲說的「牠」指四膜蟲型木靈;她以奇妙發音呼叫其名,燦分析不了內容,暫且用英文代號「C」替代。
C——牢籠(Cage)的開頭字母。

但對燦來說,「傾注於納蕾莎,無法收回的情感」,才是自己真正的牢籠。



高速刷過海面的銀白機械隼鷹,拋下一道滑順俐落的漫長弧線;水花彷若被雕刻刀刨起的木屑,翻捲成碎末四散飛濺。遠處,是新基地所在的小島。然而天音對這陌生地點總有些遲疑,旋繞小島飛行一大圈之後,才戰戰兢兢地於納蕾莎指示的中央廣場緩緩降落。
她有注意到另一座廢墟小島。新基地這邊布置大量儀器指向它,代表那裡曾經發生過什麼;鯨歌號上浮、停泊在軍港內,有十數名技術兵未配備武裝朝它移動,表示納爾森信任這些人;遠遠便能看見一點鮮紅,納蕾莎身穿帥氣的龐克風裙裝,並非駕駛服——綜合上述,天音判斷此處即為蘇菲娜提過的那個基地。

「換句話說,那邊的廢墟就是……」憂傷短暫湧起,由天音眼角朝廢墟小島逸去。
並非淚,只是遺憾。令自己的朋友失去童年,變得既堅強又脆弱的起點。
天音要自己快些轉換心情,包括剛才所見風景,以及之前突然被翔中斷,不知後續內容為何的對話。
「平常心、平常心。」
像離家遠行的遊子終於要和故鄉親友重逢,天音竟感到有些緊張,連忙提醒自己。


各擁三隻合金趾爪的厚實機械雙腿剛觸及地面,即誘來清脆急促的鞋跟叩響。納蕾莎朝這裡小跑步,後面還跟著另一位女性軍官。天音慌亂跳下駕駛座,打直腰桿朝女軍官行舉手禮。
「我、我是碧空戰姬小隊的林天音!」
「歡迎光臨新安佑凱列基地。」
對方卻是以普通的握手禮回應。大概已經聽納蕾莎說明過「天音是民間協力者」一事了吧?
三位女性忙於互相介紹、報告狀況。天音先再次確認軍方態度,並得知此處算鯨歌號的母港、納蕾莎受訓的地方,又更放心了些。但她總覺得放眼望去好像缺少什麼,然而注意力不斷被抽走,無暇細思。

等被納蕾莎親密喚作「蘿絲」的女軍官邀她們進入室內休息,天音向前走踏幾步,才猛地想起——
「納蕾莎,燦呢?」
得到的第一個回答,是瞬間降溫的凝滯氣氛。
第二個回答,紅衣金髮少女連頭都不轉,語調平淡乾枯彷彿夢囈:「它也擅自離艦了。」
「『也』……什麼意思?」只敢低聲詢問,天音擔憂她下一秒會暴怒跳腳。
「誰曉得?」
納蕾莎繼續走,天音急忙追趕,並頻頻看往蘿絲。她似乎不像蘇菲娜會急著打圓場、說出開導後輩的話語,僅面帶糾結地假裝平靜,領兩人往休息室行進。

「天音,妳自己也和燦相處一段日子了,難道從不覺得它莫名其妙,老是故意招惹我嗎?」
進門前的突發問題,讓天音剎那呆愣,差點遭回彈的門板直擊,幸好及時反應。
「可、可是,燦很喜歡妳呀?且會乖乖遵照指示,妳未下令前就不擅自作主——」
「那是結果。從我得知有『絕對命令權』這種東西後,便常常用它禁止燦節外生枝。」
現在已經取消此權限,燦的行動不再受納蕾莎控制,因而產生如今下場。熟練地取來杯子、熱水,納蕾莎替三人分別泡製即溶咖啡,邊斷續說明(及抱怨)燦離艦的過程始末,最後自我調侃「早知道要求蘇菲娜不要取消絕對命令權了;太過放心地隨她調整機體,從不過問,這算我的錯吧?」

「納蕾莎……」
天音欲言又止。正想著該如何接話,或從坐在身邊的蘿絲取得協助提示,踱至門旁往窗外看的納蕾莎已開口說道:「回到基地後,讓我想起許多往事呢。幾乎,全是燦那傢伙怎麼闖禍、給大家惹麻煩的記憶……有時我會想啊,它的AI真若兒童般幼稚懵懂嗎?真的不是故意要陷害我——」
「絕對不是!」蘿絲突然高聲打斷話語。
納蕾莎起初驚訝回望,下個瞬間,白皙臉蛋蒙上幽暗鬱悶。
「蘿絲,連妳也比較同情燦啊……」
「我只是覺得……難得有個可以稱作是朋友的存在,妳為何要冷酷地拒絕它?」

「所謂的『朋友』,不就在這裡嗎!」細腕若箭指向天音,納蕾莎厲聲反駁:「為什麼非得要接受燦,你們才會相信我的人際能力沒有問題?用『和機械相處』當標準很奇怪吧?難道是期待我不要有個人意志,依照你們的意思做個完全配合AI成長的駕駛員?被燬去珍貴事物、隱私到處流傳、私人時間長期遭霸佔騷擾,也得笑著原諒它?我必須活成你們所希望的形狀嗎?沒有說不的權利嗎?是燦選擇我而不是我選擇它耶!卻反過來要我勉強自己討它歡心?你們本末倒置得太詭異了吧!」

連珠砲的抱怨,天音原以為納蕾莎會像首次見面那般摔杯就跑。但她仍直挺挺佇立原地。
「真好啊……當個『似人卻非人』的高智能存在,犯錯或侵害他人時,大家會視作『它不懂』所以要體諒;有人類水準的表現,又能吹捧成『好傑出』。還是沒有AI的手偶比較好,至少不會強行介入你的世界,把你的生活弄得亂七八糟,再假腥腥地向外人哭訴求解決。手偶只會在你需要的時候靜靜陪伴……」
顫抖指掌掐緊杯子,納蕾莎雙目低垂,讓髮絲遮掩面容,未現淚光。
「『燦是出於好意』、『因為它喜歡我才會這樣』之類的理由,我聽得很厭煩了!別把人當小孩子哄!莫名其妙的行為就是莫名其妙!為何能夠被你們美化成什麼關懷、友善的?好意就可以隨便破壞別人的東西、攪亂別人的生活嗎?好意一定得全盤接受,不能拒絕嗎?我也並非那種表面受惠,背後中傷它的兩面人,應該很有資格說『不希望與燦相處,請它非戰鬥時間裡滾遠點』吧!」

沙啞尾音迴蕩、消失,室內短暫溶入沉默。
蘿絲的神情於此期間多次變化。從尚留在某個記憶點的懸心擔憂,轉成遭後生小輩頂嘴的吃驚訝異,再慢慢化作難以言喻的複雜,最後形成「雖無法立即接受,但同意納蕾莎有能力自主決定」的安詳。天音心想:蘿絲對納蕾莎來說,大概是類似母親的角色,卻因未得其門而入,才會至今抱憾地認為她仍維持著「用偏激態度面對一切人事物」的狀態。和燦誤解納蕾莎「只會不斷消極戰鬥、等待結果」相似。
判斷該幫忙一把,她聲援:「蘿絲小姐,納蕾莎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也會自行進步唷。」
話語甫出,換來的反應除了預期內的蘿絲笑容,竟還有納蕾莎滿臉漲紅的表情。

——呃,怎麼氣氛與昔日不太相同?
雖然知道納蕾莎對直率的情緒表達容易害羞抗拒,如今散發的氣息仍有些特別。
——是像我回到比凜山就自行退化那樣,因為近鄉,所以情怯嗎?
「她其實成熟得足夠幫助我走出心理陰影,讓我重拾自信心呢……」
蘿絲點頭,示意天音繼續說更多。
「戰鬥力高強這點也無庸置疑……她總能於戰場上掩護我、給予指導及技巧解危,連武裝機組之外的武器和戰技都很熟練;即使燦不在,我相信她還是能提供很大的助力。」
——被周遭認定「必須跟誰綁在一塊」、「只是某人附屬品」的痛苦,我從芊琪身上體驗過。
不會任納蕾莎陷入這種困境。天音內心堅決肯定。

「原來如此,妳們是這樣的關係啊……」
蘿絲若有所思地歪頭看天音,接著說:「把納蕾莎交給妳,或許我可以放心了。」
「咦?」
還搞不懂其語意,視野邊緣,紅色身影便一閃曳離,留下裝飾皮帶金屬環叮叮咚咚的清脆響聲。
「啊……」意識到天音並未理解狀況,蘿絲改口:「我是說,有妳這樣的『朋友』支持她,我很放心。」
特意強調「朋友」詞彙的語氣,已攔不住天音連接線索、理清事態的速度。她突然明白被翔截斷的後半句話內容是什麼,也一併印證之前的不安猜測——若同時有兩個對象屬意自己,該怎麼辦?

太過敏銳柔軟的感受性,讓天音打從心底發出嘆息。只要察覺了,她就不能裝傻、當作沒看見,任憑對方的感情隨著時間無疾而終。那與她想不想接受心意,甚至事情是否和她本人有牽連毫無關係;男生也好、女生也罷,僅是模擬人類心智的機械亦同——
不管抱持哪種感情,每一顆心,她都決定好要仔細呵護,輕輕放下,絕不使它摔落破碎。
經歷過芊琪的欺壓、明浩的死亡,這種堅定未減反增。「盡己所能」座右銘,至今持續奉行。

另外,除卻天音原本便儘可能求取一視同仁,「他、她、牠、它」通通重視的性格(雖然對人略有偏愛),這個世代亦早就達臻某種程度的性取向平等:異性戀不再是思考邏輯的預設值,各種取向皆能獲得周遭人們稀鬆平常的接受、祝福。那觀念差距,已經小得像是「今天早餐要吃什麼」般,只會在偏見較重、刻意將事物劃分區別的人身上看到。

——那麼,首先得確認我的直覺是否正確?
還沒想好「如果納蕾莎真的對自己抱持戀愛情感,該怎麼處理」,天音滿腦子轉著想照顧好友的思緒。
就「失去燦,一定會造成她心靈空洞,更加需要給予支持」這點,她想得和蘿絲一樣。但絕不會以單純的長輩式說教、開導來解決。納蕾莎總有一套自己的辦法,只要順其意願走即可。
「蘿絲小姐,有些事情我想請問……」
才剛說完開場白,深紅長袖麻布薄衫鋪底,白色潑漆風圖案為襯的纖麗身形,再度快步闖入室內。
「天音,妳來一下。」
直接拽起女孩手腕,納蕾莎故意別開微紅的臉,忽略對方意願地把她由沙發上拉走。

目送筆直堅挺,金髮搖搖的紅色少女背影,與被她拖在後方,持續發出「咦」、「哎」驚呼聲的白衣女孩,蘿絲微笑,喃喃道:「妳真的成長了,納蕾莎。」
昔日僅會在硬碰硬時逞強撒潑,面臨柔軟真情卻退縮逃避的少女;如今,兩者都能同樣地勇敢迎接。



「納、納蕾莎,妳要帶我去哪?」
激烈顛簸令天音的話語震成碎塊,灑落距離愈來愈近的海濤聲裡。於罕有人跡的防衛塔邊停下,納蕾莎僅需稍微用力,就能把女孩嬌小柔弱的身軀推至牆面貼緊站定。仍舊緊握其左手的右手,以及空著的左手同時向對方壓去,金髮少女大膽地在牆上擊出「咚」一聲,身體形成空籠,困住天音的自由。
——這、這是?
還來不及思考該怎麼反應,納蕾莎那雙堪稱濃縮蒼穹的藍眸,便直勾勾地望向自己。
「啊……」一瞬間,竟想起了翔的AI人格模型。不同色調的藍,亦擁有不同的美麗絕景。
但同樣會吸引人的靈魂。

濤浪取代言語,在兩人之間反覆響起。兩位少女皆數度張口欲言,卻擠不出半個字。
良久,納蕾莎才放開貼壁的左手,以天音為軸心迴轉半圈,和她一樣背靠牆,手握手,肩併肩。
「謝謝妳幫我說話。雖然有點多餘啦。」
「那是我應該做的……和相當於長輩的人對話,很容易產生年齡倒退感而言不由衷,這我非常清楚。」
「也可能只是妳自作多情的判斷喔。」
天音聞此,倒抽一口涼氣。
「我指的是幫腔這點。」
「嗯……對不起。」

即使沉默,海浪拍打基地護牆的聲響亦會填滿聽覺。這樣倒好,兩人皆聽不見自己或對方的心跳。
是快,或許會尷尬;是慢,則可能會落寞。
「那個啊……妳還惦著那位什麼明浩學長的嗎?」
天音安靜不語。
「哎,我想也是啦。一個長期欺負妳的女生朋友,都能讓妳放在心上那麼久了;對妳還算好的男孩子,當然可以停留得更久。誰會是接下來的那一位?總覺得已有預備對象呢。」
依舊沒有聲音。
「獲得木靈的新能力之後……其實那次,我有看見。就是妳和哥流落荒島,翔衝過去抱妳的瞬間。」
天音僅小小地「啊」了一聲。
「依妳的性格,大概會把翔視作真人,想認真回應它的『感情』也說不定?」

天音主動掙開交握的手掌,左手心重新接觸空氣僅兩秒,又回頭包住納蕾莎掌背,捲成呵護的形狀。
「別這樣,納蕾莎。」
——在我尚未搞清楚自己的感情狀態前,妳就急著自暴自棄。
「別這樣,天音。」
——反正我是不怎麼抱希望了。已失去太多,不如別有所期待。
這次換她掙脫天音掌心,越過自己胸前,按住仍戴在左臂的「紅瑪瑙」金環。

「……之後的作戰該怎麼辦呢?不能飛,滿令人頭大的啊。」
武裝機組之於其他種類的外骨骼裝甲,最大優勢有二,即「靈巧機動的飛行力」與「能幫駕駛員將一切設定調節到最佳狀態,配合度極高的AI」。若納蕾莎仍想使用相似武器,目前只有陸戰或工兵作業裝甲可選;而直升機之類能飛行的載具,機動力仍未及武裝機組——
「啊,還有月旋!」
納蕾莎突然想起從大箱子裡取得的新武器。另一個箱子尚未打開,內容物很可能是給天音或翔的升級武器。
再度拉著天音離開,被牽引的白洋裝少女這次僅輕壓裙襬,避免被風吹亂,乖順地任納蕾莎帶領自己。


剛由舊基地收集線索歸返的納爾森,正好也在找她們。
天音依照指示,把「蛋白石」放置箱上解除密碼,裡面躺著的卻不像月旋是可以即時運用的東西。乍看之下只是一根根的銀亮金屬棒,納爾森倒是立即明白用意,囑咐維修人員幫翔照指定程序裝上。監工期間,他才終於稍有空閒,讓自己靜下來整理思緒。

「我去了舊安佑凱列,就是那邊的基地廢墟,『傷疤』第一次出現的地方。」
未待兩位少女回應,他自顧自繼續說:「因為失去父母而震驚、滿腦子想著復仇、決定把納蕾莎緊緊鎖在日常世界裡的我,當時還沒有意識到那件事情的不自然——不,是連續好幾件事情。伍德老師雖是國防科技頂尖學者,也不致強大得足以發明……『宛若魔法般神奇』的武裝機組。但我竟毫無疑問地接受、運用、與這項科技相伴數年,思考邏輯建立其上,從未覺得詭異。」
並非納爾森待慣高科技圈子,缺乏常人的「這怎麼可能辦到」警覺性。木靈核動力技術、武裝機組AI運作原理,簡單易懂得太過理所當然,亦不怕攤開來讓科學分析解釋,令人不自覺間會套用「對科技、科幻的神奇想像」與「和人類或動物相處的投射情感」——現實、虛擬不分的,是人腦處理訊息的方式。明明可以仔細區別,卻經常寧可選擇混為一談。

「事實上,伍德老師失蹤前最後的交代,是只約談我一個人的。」
地點在蘇菲娜的老家。沒有遮蔽物可躲藏的寬闊庭院,納爾森絕對確定彼時四下無人。
那麼,蘇菲娜究竟怎麼知道母親存放藍圖的地方?十二年前,他僅單純認定「蘇菲娜是老師的女兒,自然會曉得這類事情」,但回憶法蘭西絲約談時的神情及氣氛,便會察覺那應該是場密會。
「伍德老師,可能很早就開始懷疑蘇菲娜了。」
蘇菲娜於天鐘一役歸艦時,斬釘截鐵表示「我沒被取代」,納爾森至今依舊認為那是謊言。只要有空閒,便會不斷追溯記憶,想找出「木靈何時與本人調包」;加上這段往事,時間點可能還得推回更久、更久……

——會不會在自己認識蘇菲娜之前?
此念頭一掠過,納爾森立即渾身冷顫。他不敢說出口。
若答案為「是」,那麼自己一開始愛上的,就已經是個非人的特別生物……
在老師失蹤、父母雙亡前,因此和對木靈的仇恨沾不上邊;然而,「愛上木靈」這種事……

「哥,你還好嗎?」
納蕾莎察覺哥哥臉色發白,急忙搖醒他。
「抱歉……我們把時間順序整理一下吧……」
約莫十二年前,法蘭西絲不知道什麼原因——可能如納爾森推測的,懷疑自己女兒的真實身分,藉故測試新型軍艦(鯨歌號前身),出海後一去不返。
行前,曾約見自己的頭號徒弟納爾森,在將蘇菲娜支開、獨留屋內的情況下,師徒倆跑到屋外空曠處,低聲以暗號交代武裝機組藍圖放置地點:舊安佑凱列海軍基地,地下的私人研究室。

法蘭西絲音訊全無兩個月後,政府尚用搜救名義頻繁找人,並扣留返航的鯨歌號前身。此時蘇菲娜主動來邀納爾森赴基地取走藍圖。他絲毫未覺哪邊不合理,輕易成行,亦放任她把藍圖安置在其他研究所。
再隔一陣子,政府態度大轉,懷疑法蘭西絲攜帶機密叛國。除了拘留蘇菲娜,也沒收伍德家所有研究資料,包括兒玉樹留下的生物學文獻;某些內容較光怪陸離的,便以科幻資料名義廉價脫手,賣給愛好者。
武裝機組藍圖因屬第三方私人財產,未入其列,安度此次風波。

折騰至翌年初,蘇菲娜於眾學者協助、保證下重獲自由,返回研究生行列,但不准碰與父母有關的東西。
她當然不會乖乖聽話,仍私下秘密研究武裝機組藍圖。此事唯有納爾森知曉,也幫忙保密。
同年十月底,舊安佑凱列基地遭「傷疤」襲擊——納爾森此行去廢墟確認,證實傷疤當時是為破壞藍圖而來——牠刻意瞄準那間研究室猛烈衝撞,導致房間被削掉一大塊。不過藍圖檔案已移走,牠必定徒勞;傷疤本身亦在基地軍人們猛烈反攻下,烙上一道清晰可見的焦黑灼痕,成為牠的代號。
可是,納爾森等不及蘇菲娜研究乾淨能源的武裝機組了,決定離開她身邊,投入最新的熱兵器科技團隊。

十二月,蘇菲娜的秘密研究遭人發現,她只好聲稱開發完成後,會將機體無償贈予軍方,自己僅能以「尋找母親,勸其歸國投案」名目取得軍事同行權。交涉成立後,她很快就對政府獅子大開口,各種胡鬧行徑令許多學者前輩搖頭走人;已經在另一團隊的納爾森,還得處境尷尬地回來幫忙解決麻煩問題。
如今回顧此事,那應該是她想避免牽連無關者,所以假裝荒唐吧?

隱約記得蘇菲娜之後有自行再前往廢墟一趟。納爾森當時專注於復仇,心力交瘁,沒太注意她……
燦與翔兩顆AI核心誕生、武裝機組蓮、鯨歌號結構大改造,這些計劃究竟孰先孰後,他的記憶已經模糊。
總之,它們最後都在蘇菲娜掌握裡。


「我一直以為那是『天才的代價』,例如說,以感情缺失、沒有常識、記憶混亂、性格脫線等,換取超越普通人的敏銳聰慧……」
納爾森離開之後,仍會於各種合作接洽上幫忙蘇菲娜。也才能將燦安排給昆蟲館、翔送至台灣培養AI——縱使翔是和兒玉那不被當一回事的文獻,一塊便宜撥給橙岳樂園,圖個無償的導覽機器人工作。契約期滿,只有翔會送返;兒玉樹的心血,此後就僅能成為台灣人茶餘飯後的恐怖、神秘事件聊天題材了。

相較分隔千里的翔,仍待在英國境內的燦,較能讓納爾森掌握狀況。但他唯一疏漏的是,親戚們竟把納蕾莎帶去昆蟲館、燦竟認定了她是它想選擇的駕駛員,因此納爾森又為這件事和蘇菲娜吵架、冷戰。
之後翔回國必須經手的繁雜程序與資料準備,他一概袖手旁觀,放任蘇菲娜獨自忙得昏天黑地。
漸行漸遠的兩人至此互不聯絡,納爾森連已經從軍的妹妹也排拒在外,專注熱兵器開發。

五年前,終於有機會實際使用自己的研究成果和木靈對戰,卻打得極為辛苦,危立敗北的邊緣線。
這時「蓮」登場了。
它的模樣極為陽春簡單、倚賴背部電源驅動,非常接近法蘭西絲原設計。火力不強,打贏頗需運氣。
但取得第一顆木靈核之後,戰況完全改變。她彷彿早就知道木靈核該怎麼使用般,將之換裝成蓮的主動力,再打下第二顆、第三顆……搭配鯨歌號的改造、燦翔兩機投入實戰,以木靈核為動力的儀器愈發明愈多,最後變成駕駛員戰鬥時主要的回收項目。往昔離去的研究員也多有回頭,並有新血慕名加入團隊。
——還是理不出頭緒。
這些現象並未解釋蘇菲娜的行動、記憶為何缺乏一致性?
她究竟是有意騙人,或者木靈的行動、記憶模式,不能以人類的邏輯理解?

「啊,對了,我這趟去舊基地,有發現最近才留下的木靈痕跡。蘇菲娜應該來過。」
由於身處挑大梁,為兩位碧空戰姬指揮安排的位置,納爾森習慣直接中斷自身思緒,立即轉往振作、談正事的模式:「我想她也在拼湊記憶的碎片。那段日子我們都受到太多衝擊,沒什麼機會回顧一切。」
——人類的心理疾病,諸如人格解離、思覺失調、失憶症等概念,木靈適用嗎?
——不,果然還是本人被調包了吧?
——或者有什麼東西,能在她未留心的時候控制其行動、言語?
邊隨口朝幫翔安裝新武器的維修人員們嚷嚷,納爾森心裡運轉著堆成山的疑問。

——依舊得先找到人再說。瞎猜不是辦法。
屆時,自己又該以怎樣的表情面對她?
憶起那豔麗和天真兼具的容顏。漫長相處時間裡,內心已深深烙印她每時每刻的表情、身影、聲音……
——我還有辦法愛妳嗎?蘇菲娜……
將嘆息巧妙隱藏,納爾森想得出神的模樣,仍招來天音的安慰。
「少校,別獨自煩惱,我們都在。」
「嗯。」略去吐嘈「真虧與此無關的妳,願意一路陪我們兄妹到這裡」,納爾森直率接受安慰。



新安佑凱列基地的夜晚,今宵仍舊雲層散布,昏暗無光。
尚忙著和同袍們敘舊、談公事、聯絡總部、分享資訊的賽塔兄妹,放任吃過晚餐的天音一人四處閒晃。
爬上空曠、偏高的堤防,她多少有意讓自己的存在顯眼易見,以免招來懷疑。就這樣沿堤散步,悠哉感受離台灣半個地球遠的異鄉信風吹拂,邊想像家鄉現況。
「比凜山應該還平安吧?」
既然木靈的攻擊目標大致分成兩種:人工高汙染設施或正在進行中的汙染源,以及有策略地追擊與碧空戰姬相關的事物。那麼當自己遠離台灣,是否某一程度地能保證家鄉安全?她也憶起鯨歌號被海眺市政府反對停泊,繼而聯想綠文高中事件,那是因為木靈想要殺害身為預備駕駛員的自己……

大概受賽塔兄妹影響,從被翔救起,到此刻站在異國軍事基地堤防上,期間才經過七個多月的天音,亦不自覺開始回顧一切。接著驚訝發現已時屆十二月底,快過年了。
「鄰近赤道的南半球人工島……溫暖得讓人忘記季節呢。」
這場戰爭最後會變成怎樣?自己會像賽塔兄妹那般,遺忘正常生活、對季節更迭無感嗎?
「我曾有意保留『形式上的日常』,也曾直接放棄當駕駛員,想回歸一般人的生活。」
但不知不覺間,她已經對此釋懷。朋友、夥伴,關懷地球未來的使命感,這些都比徒具空殼的「正常人生」重要許多。即使如此,仍偶爾會想念家鄉比凜山、想念海眺市……

陸續閃現的光芒,倒映、染亮天音漆黑的眼眸。伴隨視覺接納、大腦理解、眼皮睜得更開、表情轉為驚喜,呈現在白衣少女眼前,原應是墨碧色的大海,竟反射著若隱若現的七彩光輝。
那場面,令記憶瞬間重疊上和明浩學長的晚餐約會。海眺市無際的人工燈光熠熠生輝,彷若星穹跌落、又像寶石潑灑。極為美麗的光海景色悄悄牽動她的淚腺——以及惆悵。
那場關於天上星星與人間燈火的對話,促使眼角水氣緩緩盈溢、凝珠、滾落。天音連忙伸手擦拭,惹得左腕星形手鍊輕靈搖擺。但作為墜飾的暖橘小燈是不會再發亮了,就像早已遠逝的明浩那樣。

『很漂亮吧?』

一模一樣的台詞、幾近相同的聲調,再次將天音的心跳硬是抽掉一拍。
轉頭朝右望去,同樣的距離、類似的姿態,連身形皆和明浩學長非常接近,清瘦高挑。
留著及肩長髮的藍眸少年——雖然只是徒具影像的AI人格模型,仍足夠震撼、衝擊天音的情緒。

——不可以……怎能讓你……取代學長的位置……

雙眼很快地選擇模糊蒙蔽。然而左腕手鍊的固定扣環靜靜脫開一小節,又變得比先前更鬆垮些。
無助童稚的哭聲揚逸。少女蹲伏、蜷身,把世界隔絕在雙臂環抱之外。
不再理會美麗的海上奇景,不再顧忌附近可能有巡邏軍人路過,甚至根本拒絕翔慌忙向自己跑來的事實。

『我只是想告訴妳,那是海水表面會出現的藻花(又稱紅潮、藻華)現象,並且內部摻雜幾隻甲藻型木靈,目前沒有攻擊意圖……為什麼這樣的報告內容會惹哭妳?』
因為已經知道詢問不會得到答案,翔乾脆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腦傾倒,將決定權交給天音。
但她持續哭泣。對明浩,甚至對芊琪的愧疚感,果然無法說拋就拋。她怨無情想往前邁進的自己,也恨被過去捆鍊綁縛的自己。這要她怎麼面對更加痛苦的納蕾莎?怎麼向蘿絲交代「自己已走出陰影」的話語?

『偵測到氧氣量大幅上升,二氧化碳量下降……算了。』
與其報告這種煞風景的東西,還是照顧主人的情緒比較重要。
少年影像單膝蹲跪。他已明白即使沒有實體碰觸,主人仍舊抗拒精神意義上的親密動作,乖乖隔著一小段距離,並監控遠處木靈動向,本體機組準備好隨時迎擊。

然後,天音聽見了。從她新獲得的特殊能力那裡。
『排除 無意義』
『換你們 付出代價』
『死去也許 好點』

——啊!
伴隨腦中靈光一現,天音瞬間明瞭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自己因為體質改變,漸漸聽得到木靈的聲音,且距離非常遠。那原本就是(或早已變成)木靈的蘇菲娜呢?
「為什麼妳會預先知道我的約會對象是明浩學長……」
又為什麼明明被母親隔離在屋內,仍能曉得武裝機組藍圖正確的存放位置……

「是聽覺!我得快點告訴少校——」
猛地蹦跳起身,女孩任由淚珠遭海風抹離,急急忙忙踏下粗糙略陡的石製階梯。



如冰雕般剔透晶瑩的美麗女子,只要靜止,便像座此世最精緻擬真的塑像。
然而,伴隨陣陣極薄極淡,不仔細注視即無法發覺的螢綠霧光籠罩四膜蟲型木靈外圍,那冰雕女子表情開始產生變化。先是傾聽,接著瞠目,最後讓還是人類時的習慣不慎溜出:「不必重置?妳是認真的嗎?」
四周沉寂無聲。遠處深眠的燦,複眼頭盔稍微亮起,以為「媽媽」在對自己說話。

「那原本的——要繼續?」
「嗯,我知道了。」
是因為至少當了十年的木靈,所以情緒平復很快嗎?燦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繼續落入自己的煩惱。

『「惦念」這種心理活動,真像條鎖住我的鍊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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