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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偽戰 2017年02月16日 04:47

《碧空戰姬 Verdant Valkyrie》Vol.3 Ch.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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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聲很近。地形緣故,它並不響亮,甚至有韻律得讓人差點墜入夢鄉。
這是二零七零年代的某個下午。一月一日,在任何國家或地方,都是理當與親朋好友歡聚同樂的時光。
但他們卻身處此地:英國西海岸某個偏僻鄉下、被森林圍繞的廣大荒蕪庭院裡。

三名人類、兩台機械,還有兩個外形極度相似,以絕世美女之姿玉立大地的「木靈」(Kodama)。
可簡單描述為寬扁菱形的對峙陣式中,身穿毛蓬蓬純白冬衣的十六歲台灣少女.林天音,離戰圈中心最遠,位居菱形靠內陸的一邊尖角。她知道自己此刻該做什麼,掌心緊握「蛋白石」,視線飄向前方幾步遠的三名戰友,等待任何一位給予「會掩護她」的明確指示,隨時準備往後逃進樹林裡搬救兵。

在其右前方,已換上鮮紅駕駛服的十八歲英國少女納蕾莎.賽塔,目光很難不往位居鈍角其一、離自己十數公尺遠的紅豔機械瞄去。那原本是她的座機,以蛺蝶為造型藍本的外骨骼裝甲.武裝機組「燦」,卻因AI出了莫名其妙的問題、鬧起莫名其妙的脾氣,導致它前陣子擅自離艦出走。如今竟以這種狀態再度登場。
明明共同奮鬥長達八年,她卻能輕易接受昔友今敵的關係變化,連自身都為這冷酷的認知而驚訝。
——不,也許正由於長期互動欠佳,燦成為敵人,反倒讓納蕾莎產生鬆了口氣的解脫感?

相較被武裝機組勾走大半注意力的妹妹,算是己方陣營指揮官的三十一歲青年納爾森.賽塔,據守在天音左前方。他專注盯著對面另一個菱形尖端上,幾乎一切成謎的透明女人——縱使對方聲稱自己旁邊這位與人類幾乎完全相同的「女人」才是冒牌貨,但他並不介意。他只要確認自己所識、所愛、即將廝守終生的,始終是同一縷靈魂就夠了。
何況當真正的本人也變成木靈,孰真孰假便失去意義。

被金髮藍眸的俊美兄妹夾在中間保護,本身亦換上駕駛服、能遙控黑色武裝機組「蓮」的蘇菲娜.伍德,腦袋高速推論著敵人現身的用意。若要消滅自己,讓「媽媽」繼續襲擊我方便可,為何「她」會親自出馬?燦隨其行動,是否代表已投靠木靈陣營?從它選擇相對於蓮、有利彼此牽制的位置看來,八九不離十。
而最使她警戒的,是無法窺得對方作為心臟的「木靈核」位置。這詭異的狀況又代表什麼?
冬日寒風颳颺,吹舞那頭誇張的大波浪捲黑色長髮,令其隱隱閃爍墨綠光澤。

「兒玉……蘇菲娜。」總算決定開場白,蘇菲娜艱澀地蠕動嘴唇。
透明女子只冷冷哼聲,承認這個名字。
依照人類社會的普遍習慣,孩子仍以從父姓居多,自然「真正的蘇菲娜」會跟著父親兒玉樹的姓氏;頂替身分「填補」女兒空缺的假蘇菲娜,由於變成單親小孩,也就改從母姓,作法蘭西絲.伍德唯一的親人。
「妳還是來殺我的?」
「有自知之明嘛。」
「那麼,能告訴我『目標』是什麼嗎?」
「背叛自身族群投靠人類,且反過來殺害同族的傢伙,沒資格聽。」

冷淡到完全沒有情緒起伏——連憤怒或仇恨亦無,兒玉似純冰的透明裸露女體,漸漸散發螢綠光芒。
蘇菲娜暗自提防「會不會比媽媽更強?」預先指示和燦立於相對面的蓮,準備全力防禦;背後的天音似乎也察覺時機即將來臨,聽得見腳步輕挪聲;右邊的納蕾莎顯得焦躁不安,是不知空手該怎麼應戰,還是有什麼後援尚未登場?說到這個,納爾森曾提及兩名戰姬已把新武器裝備上去……
一隻溫暖大手握住蘇菲娜戴著紫水晶戒指的左掌,中斷她的思緖。
「冷靜應對,我在。」
納爾森柔聲說。另一手則悄悄藏至背後。
「嗯……」突然覺得對方傳達的情緒和昔日不太一樣,但此刻無心細想,蘇菲娜仍快速拉回注意力。


戰鬥從兒玉身上的光芒收束開始。
來不及看清楚是什麼東西,只知道某樣物體直直朝蘇菲娜奔馳衝刺。與此同時,蓮啟動淡黃粒子防禦系統,滑至主人面前阻斷其前進軌道;納爾森背後的手掌響起「嗶嗶」電子聲,遠處的電動車門板掀揚,細長銅紅金屬條旋即飛出——倒非被納爾森控制,而是納蕾莎執行了呼叫「月旋」的指令。
「林天音!跑!」
他以己身保護雪白少女,催促她趕緊逃進樹林。最沒有應戰能力者先遠離,這是戰場常識。

「接著!」
伴隨蘇菲娜的叫喊,蓮背部羽翼的六片盾爪,有四片朝不同方向彈射,其中一片轉瞬落進黑衣青年手中。
「妳們要小心!」頭也不回,納爾森把盾爪內藏的木靈核粒子散發器張開,繼續掩護天音撤退。

幾乎與盾爪噴射出去的時間相同,沉寂的燦總算有動作。它運用高機動型的優勢,一閃即緊貼黑色機組,從蝴蝶羽軸釋放粒子中和掉黃光半球;一踹就把蓮踢飛,強迫它關閉防禦系統。但兩片盾爪已被蘇菲娜拾去、套在雙臂前端。燦原想轉頭攻擊蘇菲娜,卻迎面劈來更具威脅性的銅紅色長刀。
「哼呀——」
僅能靠駕駛服的薄裝甲護手增強力量,納蕾莎使起比慣用雙刀大上一圈的「月旋」,動作變得笨重許多。她自己也清楚此缺點,故意引誘燦以機械手掌鉗抓刀身,自己趁隙憑臂力猛地吊抬整個身體,鑽縫踢踹、順勢肘撞、靠體重推壓燦的頭部,硬是打亂其平衡。

重心遭強制改變的燦一個踉蹌,先鬆手朝後退幾步,避免整台機組倒下,然後很快重新站穩陣腳,無視平衡裝置、關節銜接處、各部位感應器等弱點持續承受刀柄頻繁重擊——這是昔日被納蕾莎訓練起來的反應力,如今竟成棘手問題:她只能爭取到幾秒鐘空檔,根本沒辦法讓它停擺得更久一些。
「嘖!」
既然燦已無心針對蘇菲娜,攻擊不見效果的納蕾莎當機立斷,輕巧蹬飛、平安落地後便急速退至第四片盾爪的背面。蘇菲娜甫開場即故意令其直插地面,形成小型防護牆,就是知道她可能會採取此番行動。

離艦時沒有連雙刀一併帶走的燦,如今徒餘唯一的武器:出力僅百分之五十六的木靈核粒子。
但,那對人類的柔軟肉軀仍舊具備致命殺傷力,這讓它猶豫該不該使用以粒子壓縮形成的光束武器。
納蕾莎亦注意到燦的行動有所遲疑。不過,現下狀況容不得她們纖細的內心戲。


最初被蓮擋住的,那道既像光束又像長柱的東西,於短短十幾秒交手期間現出原形:一顆顆圓潤透明珠玉串成的螢綠長鍊,每顆約莫比籃球稍大一點。是念珠藻型木靈,木靈核型態為「擬核」。
兒玉並未仰賴木靈代勞而杵立不動;蘇菲娜亦沒有浪費戰友幫忙爭取的機會。在納蕾莎向燦攻擊的時候,她一邊閃避念珠藻型木靈橫掃揮舞,一邊朝已起身待機的蓮奔去,準備搭上武裝機組獲得更高戰力。這打算被兒玉看穿,她彷彿幽靈般急速飄移拉近,明顯縮短距離——卻又突兀地中途停止。

毋須花時間觀察或思考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在場三者皆熟知念珠藻型木靈的攻擊特性,也難怪一個會把盾爪設置成小型護牆、一個曉得該立即尋找掩蔽物,而最後一個則掌握住施放特殊攻擊的必要距離。
珠串斷裂、圓玉飛灑。每顆念珠木靈內部攜帶著顯眼的粒線體小砲座,朝四面八方散開,往一黑一紅兩道身影噴射螢綠短光束。

「唔……」
開啟了盾爪內藏的木靈核粒子散發器,暫時得以被淡黃光球保護的納蕾莎,最擔憂的不是被光束打中,而是可能來自燦的實體攻擊。另一邊,蘇菲娜躲藏於蓮的機體之下,她同時進行著連接駕駛座、出擊前檢查等作業,忙得連害怕的時間都沒有。
一波光束過後,念珠木靈們仍在四周浮游亂飄;燦則結束自機防禦,準備再度行動。
雖然聯手,兒玉可沒有碧空系統「不波及隊友」的精密科技設定,燦必須自己小心別被光束網捲入,落得被同伴打傷的下場。何況,它也不可能回到鯨歌號維修、保養設備了。無後顧之憂的颯爽戰鬥,已不復存。

算準念珠木靈們架起光束網的間歇空檔,納蕾莎背靠盾爪護牆,將兩柄月旋長刀尾接尾組合,變成雙頭刀,並啟動內部的小顆木靈核動力源,令月旋開始迴轉,接著瞬間關掉防禦系統,使勁拋刀——
果然沒錯,燦也正在等這放空的一秒。它誇張地飛跳蹦越,直直從天空往納蕾莎砸下來。若非她急忙拔起盾爪,掩護自己退開好幾公尺,且再度開啟黃光半球阻擋,還真有可能被自己昔日的座機壓死。
——別傻了,它怎麼會對我手下留情嘛?
納蕾莎滴著冷汗自嘲。口口聲聲想讓主人開心歡笑,卻做盡荒誕行為的機械,終究不可能懂得人心吧?
——也不可能懂得珍惜生命……
憶及久遠以前那隻孔雀蛺蝶身碎命亡的慘樣,她心口隱隱揪痛。

但納蕾莎沒放任情緒繼續擴散,亦忽略燦前後行為互相矛盾的事實,仍對雙方關係做最壞設想。她很快就轉移注意力,分心控制月旋飛翔走向,幫助蘇菲娜劈砍、打擊那些懸浮半空的念珠木靈,並期待找到「異形細胞」——一種念珠藻型木靈獨有,使牠切裂自身後還能繼續指揮、召回每顆念珠木靈的特殊胞器。
燦依舊沉默,一雙血紅蝴蝶複眼挑釁問著「妳忘記我會中和防禦系統了嗎」,它慢慢由略微凹陷的泥土地站起,以恐怖氣勢緩步走近。

「哼,用你的邏輯系統重新思考吧:殺掉我,便能解決你的困擾嗎?」
納蕾莎二度拔起盾爪等速後退,似乎不打算一口氣逃得遠遠的;那確實不符她的個性。而略過猜測或詢問,不追究兒玉是否曾灌輸燦任何觀念,只半命令地要求它「自己想清楚」,亦為八年來慣有的相處模式。
她的印象裡,燦在人情世故上缺乏「應不應該」、「可不可以」的判斷能力,會將所有收集到的意見逐條照辦,不問後果,因此非常容易遭外人煽動、影響、耍弄,反倒傷害了自己的主人。有這樣的夥伴,再強的忍受力、再多的耐心、再善良的性格都會被磨得尖銳易怒、暴躁警戒。更何況納蕾莎天生脾氣倔強剛硬?
領悟到生氣也沒用之後,她改而採取「不斷要求它重新思考」和「直接強硬下令,節省大家時間」兩種方式應付燦的愚行。無限拖延問題的下場,便是今天這種局面。

內心被悔恨憤怒纏縛,納蕾莎仍未忘記以眼角餘光注意蘇菲娜是否陷入苦戰?過度分神,導致月旋奇襲效果不彰,念珠木靈們尚有餘裕四處飄移閃躲……「第二波攻擊,應該快來了吧?」
她盤算著撐過第二波光束火網後,利用念珠木靈們必須重新串成鍊子,從擬核中心補充能源的特性,趁牠們聚集、活動受限時多打下幾個,幸運的話或許還能破壞擬核本身。但旋即驚覺另一種可能性——

念珠木靈之間再度亮起動態綠色光束線,立體火網無溫地灼燒冬季的空氣。
燦周圍,半球狀的晶亮光粒快速膨脹擴散,它的用意卻不是防止自身被友軍打傷。
宛若溜冰般順暢優美,燦瞬間貼到納蕾莎與開啟防禦系統的盾爪面前——淡黃粒子彼此相疊、中和、化消。
納蕾莎睜大雙眼。
用人類肉身抵抗智慧和力量兼具,無畏死亡的武裝機組,太困難了。
連立刻張開盾爪的巨鉗旋轉九十度,將燦的雙臂夾縛於機體腰部,也只是最後的徒勞掙扎而已。它根本不必使用機械臂,僅需輕輕扭腰,反過來以咬死的盾爪甩飛前主人,就能輕鬆完成還擊。

「納蕾莎!」
蘇菲娜大喊,丟下手邊敵人飛馳撲躍,勉強在半空中、快要撞上木靈光束之前撈回豔紅少女。
「蓮!全力防禦!」
因為有駕駛員的腦波精神力加成——且駕駛員本身也是木靈,蓮釋放的防禦光球強度已升級至百分之百,粒子顏色亦變成木靈專屬的螢光綠。若是昔日那個還認為自己「只是」人類的蘇菲娜,大概會維持出力百分之九十五、自欺欺人設定的漂亮紫色光芒吧?

「唔……」全身疼痛,仍急於回應的納蕾莎,瞇著眼睛抬頭看將自己抱在懷中的蘇菲娜。
依舊,是肌膚上繪有神秘螢綠紋路、雙眸燦亮、頭髮微微發光的那個模樣。若從影像後製或特效化妝之類的角度評價,蘇菲娜不但未減姿色,甚至頗有演員架勢。然而這些全是真的,不是任何科技加工的結果。
「我們先撤退吧!」
「不行……還沒搞清楚那個女人的事……」
勉力想動,納蕾莎突然意識到該關注月旋怎麼了,急忙回頭。只見燦剛好撐開、掙脫蓮的盾爪,令其「磅」一聲摔在地上。解除自身遭縛的狀態後,它緩慢拔起失去主人控制,輕插地面停止運作的銅紅雙頭刀。

「燦,你這——」
怒氣來得又快又猛,納蕾莎直接對月旋下達「返回」的絕對命令,導致長刀急欲逃脫、和燦機械掌臂的重量互相抗衡。兩者拉扯間,它竟能一度托高機組前臂,形成有些滑稽的畫面。但區區遙控武器,不可能贏過有完整木靈核動力系統的武裝機組。
把雙頭刀重新拆解為兩柄「單邊極致拉長的S形長刀」,取得武器的燦,無畏念珠木靈們的螢綠攻擊光束四竄亂飛,開始靠近黑與紅兩個身影……

蘇菲娜並未只防備一個方向。
甫轉頭,兒玉正凌空飛踏著漸漸開始整隊、準備重新組成長鍊狀的木靈們,高速往這裡衝過來。其背後宛若拖曳珠串電線的奇特模樣,讓她理解念珠藻型木靈們的指揮者也是兒玉自身。
兩者不是應該要分開行動?為什麼和「媽媽」的狀況不同?
但,危急存亡之秋,思考這個問題有任何意義嗎?



幾分鐘前,另一陣線。
少女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聲,伴隨因奔跑而搖晃模糊的樹林景色,背後還有個黑衣男人催促「繼續跑!」的猛烈嘶吼。天音一瞬間以為自己墜入某個惡夢,某個難以靠自力甦醒的惡夢。
比起「翔在哪裡」、「趕得上回頭救援嗎」等更加實際的問題,她的心思仍停滯於「那個開朗活潑的燦,竟然會變成敵方」,並非只是因故暫時離隊。
天音曉得機器人三定律,但燦散發的冷酷殺意,卻令她懷疑對方是否仍會遵守?
倘若答案為「否」,那麼納蕾莎就——

銀白機體曳著淡淡黃光,照亮她視野上方。
「翔!」納爾森率先開口,邊跑邊朝天空大喊一連串英數代碼。天音知道那是狀況描述與作戰指示,然而有好幾個代碼她從未聽過或無法理解,開始擔心自己勝任不了比較複雜的任務。
眼前世界驀地開闊,一黑一白兩個身影扺達樹林間的小空地,迎接機械隼鷹,第三架武裝機組「翔」登場。

毋需事先約好,天音高舉「蛋白石」開始變身著裝同時,納爾森便轉身架起盾爪護衛,避免直視屬下害她尷尬。天音則佇立於繪有鳥形符號、呈現青藍亮光的「魔法陣」中心點,身纏形似DNA螺旋的物質彩帶,原有衣飾完全融散為光粒,在極短暫的全裸空檔間,重組成專屬於她的碧空戰姬駕駛服:低胸露背、帶有前衩羽絲短裙、袖套及腕肘護甲的純白緊身服,並附加帶有HMD功能的銀色耳機。
機械隼鷹懸空停滯,結構變形,切換為機器人姿態降落地面,敞開胸腹部駕駛座,主動回報:『軍方拒絕放鯨歌號出航,僅同意派遣地面部隊以陸路趕來幫忙。』

「那就不用了,說過多少次啦!傳統熱兵器對木靈攻擊力有限!防具也一樣慘!」納爾森語氣不悅。
『另外,根據空中分析觀察,敵方是念珠藻型木靈,全長超過七十公尺,細胞膜厚度十公分,內質網密度等級A。牠們可以任意拆解,單顆發射核粒子光束,但兩趟後必須重新組回珠鍊狀,避免能源枯竭而虛弱。』
讓天音坐上駕駛座、進行出擊前檢查期間,翔以無法分辨性別的電子語音平淡述說。
「重點是珠串內比較特別、負責提供連絡的『異形細胞』,對吧?」
天音插話提問,確認自己所學知識。翔立即輕聲肯定。

「總之,先繞遠路帶我返回伍德家外面的大馬路。你們開火時,也是離戰場愈遠愈好。」
天音點頭允諾長官的交代。翔則前屈左臂,折出能供人乘坐的空間;右手接過盾爪,讓納爾森可以空出雙手攀緊機體,增添搭乘時的穩固和安心感。
納爾森心情複雜地把自己塞入翔左臂空間——幾個月前,他亦以類似方式搭乘燦。如今……
他開始怨妹妹在那個當下,要求自己開啟機庫艙門、放飛紅色蝴蝶的決定。一人一機究竟各自在想什麼、為何關係惡化至此,他幾乎無法掌握。

「少校,準備起飛囉?」天音怯怯發問,似怕打斷長官的沉思。
「走吧。」他只淡淡回應。


拜翔為高速型機體所賜,特意選擇外圍、避免其他木靈埋伏的天空「遠路」,其實也沒花費多少時間。將納爾森放上森林間唯一的人工道路路面、交還盾爪,翔再度騰上冬穹。
「現在就盼望電動車禁得起木靈追擊了。」搓著掌心的小遙控器,他快速但謹慎地移動。
為避免讓「車輛」這種中大型物體變成容易取得的犯罪工具,縱使遙控科技發達,仍有許多非軍事機械僅允許近距離、功能極簡單的指令。因此他不能像妹妹呼喚「月旋」那樣,直接把電動車叫來自己面前,或吩咐它做出複雜的支援行動,得自身涉險,重新潛入伍德家庭院,才有機會使用它。

未開啟盾爪的木靈核防禦系統,是擔心太高調反倒引起敵方注意。不過已經成為木靈的兒玉,應該也有與蘇菲娜同樣敏銳的五感,他又該怎麼防止自己被發現?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
納爾森甩甩頭,清點身上擁有的手槍及彈匣,諷刺地說:「老是抱怨你們對木靈沒多大效果,但依舊得靠你們保護我啊。」
要是蘇菲娜早點製作可讓人攜帶的小型木靈核武器就好了,也不會走到「僅能從艦上卸下、搬運火力裝置」且「大得只好放在後車廂」,無法隨身帶著、即時運用的窘境。

老實說,就算取回裝置,納爾森亦無法保證一定對戰況有幫助。缺乏整個鯨歌號團隊的奧援、一架武裝機組反目加入敵方,竟能使昔日總是凱旋的「對木靈研究機構」陷入完全的劣勢,這也太容易被扭轉了吧……
鞋底觸感變成柔軟泥土,他更加提高警戒,邊注意黑、紅、綠各色陣營動向,儘量加速衝往電動車,避免出聲地躲掩於車身側面。由於車門維持掀揚狀態,他可以直接從駕駛座(英國車輛為右駕)鑽進車裡,將修長雙腿伸向副駕駛座舒展,並以盾爪為蓋保護自己,形成整個人仰躺在腳踏墊上的狀況。
稍舉遙控器,他迅速連接、確認電動車各項功能正常,尤其首要之務,是開啟行車記錄器的即時鏡頭。

「天啊……」
小小一方螢幕剛亮,所見便是妹妹被燦用力甩飛的模樣。
「可惡!」立刻操作電動車原地提速、暴衝,於蘇菲娜凌空撲抱納蕾莎、燦拔起雙頭刀一分為二、兒玉跳踏念珠木靈從另一頭逼近的同時,闖進戰場。

兒玉停下動作,視線轉朝電動車方向;燦卻不受影響,繼續晃刀走往抱著納蕾莎的蘇菲娜。
為了引起後者注意,納爾森精巧地抓準時機,在車頭靠近燦的瞬間以手肘全力壓住煞車,令車身產生迴轉的巨大扭力,藉慣性於泥地甩出漂亮的圓弧曲線,並噴濺大量泥土干擾其行進。燦略微停頓,蝴蝶複眼剛看過來,就又遭到車尾猛力衝撞。
「別怪我,夥伴!」早已放開煞車,改壓油門,納爾森除讓電動車結束倒退指令,朝前加速離開外,還增添幅度誇張的蛇行軌道,避免兒玉或燦其中一方以光束武器追擊。
燦似乎仍在恍神,既不追納爾森,也不攻打蘇菲娜她們;但兒玉已經再度開始動作,指揮剛組合起來的念珠藻型木靈圍剿兩名戰姬,不給她們逃走的機會——

砰!嚓!
兩道突兀的詭異悶聲同時響起。分別是擦過金屬裝甲、穿透軟質物體發出的聲音。
燦這邊,月旋雙刀噴飛離手;兒玉那邊,一顆異形細胞破碎崩裂,念珠藻串從中斷開。

「做得好,林天音。」
自嘲沒有武裝機組或任何有效對付木靈的方法,納爾森忍耐車內瘋狂的震動顛簸,好幾次險些整張臉彈起來撞上方向盤。一察覺輪胎抓地聲變換,旋即重新指示電動車行進路線,趕往自己事先預定好的位置。



銀色大口徑砲管前端,閃耀著冬季高空朗日的光輝。
砲管有二,左右相併,主體是翔的機械雙臂彼此零件嵌合後,向前延伸成一門曲線優雅的長砲。
或者,也可以說它是把巨大十字弓——長砲為弩身,從腕背朝外開展的金屬弧條為弩翼。伴隨駕駛員設定的射程距離或光束彈種類,弩翼會產生角度不一的開闔幅度,對應該發攻擊的精神力消耗量。

這便是打飛月旋,同時又刺穿念珠木靈,成功引開敵人注意力的新武器「星束」。
當然,原本的肘部對折四門短砲並未被取消,必須依賴肩關節改變瞄準方向的肩部小型散彈匣也尚予保留,只是將狙擊模式改列入星束系統,且大幅加長射程距離、精準度、填裝速度、光束穿透力及威力,再佐以更多樣化的選擇。例如:半秒裡,狙擊一定範圍內的兩個目標。

「『雙重狙擊』……耗費的精神力還真的是雙倍啊……」
微微喘氣的天音,兩手尚緊抓青藍色發光粗弦不放。她本以為這條弦和「光漪」銀刀間的共鳴連線相同,是沒有實體的光學產物;然非如此,弩弦確有其物,僅因灌滿木靈核粒子而看起來夢幻、不真實。
透過令駕駛員付出肉體氣力拉動弩弦,進一步抽取、轉化精神力驅動武裝機組,這倒是蘇菲娜的創舉。
打從碧空系統開發以來,她都太過仰賴戰姬們的想像力、專注度及自我意志,讓她們憑空揣摩各種行動、活用光束彈或雙刀等小規模攻擊,僅配給一項「大絕招」突圍——那即是翔的「光漪」與燦的「燦華」。

獲知好友一拿到月旋就立刻投入實戰,自覺技不如人的天音,私下花費數天在模擬作戰室內練習操作星束。如今看來效果還不錯,至少趕得及救援同伴,令她鬆了口氣。
從HMD的放大視窗裡觀察戰場,好決定下一發該切換成怎樣的模式,或者解除星束系統飛馳支援,天音才剛將焦點轉往黑色機組上的兩個倩影,便見納蕾莎召喚月旋雙刀、大動作掙扎,像是要求蘇菲娜送她回地面繼續戰鬥。但後者判斷必須即早撤離現場,帶著她愈飛愈高。
「別勉強啊,納蕾莎……」
當然,這句話對方聽不到。天音急忙搜尋燦的最後位置,它和兒玉、再度接成珠串的念珠藻型木靈們一齊攀升高度,朝蓮的機組集中移動。

「小燦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發問,不代表她渴望翔能解答;腦內拚命想擠出不傷害卻又能阻止紅色蝴蝶的兩全方法。但天音光是壓抑自己的激動,就陷入焦慮慌亂,根本毫無頭緒。
「先、先從念珠藻型木靈下手吧……」還是從兒玉下手比較好?自我懷疑之間,槍口已向圓玉珠串瞄準。
對著應該也是異形細胞的其中一顆念珠扣下扳機,光束卻沒有打中,反倒暴露了天音自身位置——充飽能量的木靈珠串巧妙斷裂分離,讓光束彈直接穿過縫隙。少女驚訝、怔呆剎那,她正下方的海面像等待登場機會已久似的,猛然噴出兩道水柱——那是另外兩隻小一號的念珠藻型木靈。

『緊急迴避!』翔斂起十二把銀刀羽翼,採緩和曲線路徑逃離原位置。
天音仍舊心繫遙遠的另一頭。眼見兒玉及念珠藻型木靈群快要追上兩名戰姬,她慌亂得忘記自身處境,拚命想趕往彼方救援。熟悉主人性格的翔並未制止她,以依舊沉穩冷靜的電子語音開始表列可用戰術:『SS03、SS13、SS14、星束系統的追撞散彈……』
「就最後那個!」考慮翔的雙臂尚維持長砲嵌合狀態,天音立即下令。
『瞭解。』

兩隻念珠藻型木靈像毒蛇般加速甩動身體、翻騰飛升、脫離隊伍向上逼近蓮;星束的弩翼卻還在計算角度、精神力消耗量、弩弦粒子覆蓋濃度,讓天音緊張得要命,不斷催促翔「能再快點嗎?」
『距離一定夠,請妳放心。』
「嗯……啊!」
前句剛應允,後句便望見兩隻木靈拆散自身,變成數十顆大型念珠;淡淡螢綠光束線正慢慢顯形——

HMD投影浮現「Ready」字樣,天音使盡力氣抓住弩弦,甚至誇張地朝後仰躺,用體重加強拉伸距離,只盼能讓更多青藍粒子匯入長砲能量儲存槽,濃縮成強大的光束子彈。
極致緊繃,然後突兀放手。
長砲砲口瞬間噴發耀眼的青藍光芒,凝聚成高速飛行的球體,迎撞那一大堆念珠木靈。牠們亦未放鬆警戒,立刻架起綠色火網抵擋,打算讓光球在火網裡反覆彈跳、中和消磨,直至耗完能量。
但是,牠們沒有料到第二發光束彈的出現——外形細窄,看似與最弱、最慢的粒子光束攻擊沒什麼兩樣。
它打中的不是任何一顆念珠木靈,而是那團比珠玉們大了十倍的青藍光球。

伴隨轟響,無數青藍火花爆裂飛揚。不管是普通念珠木靈或是異形細胞,甚至藏在某顆珠玉裡,極難發現的木靈擬核,全在爆炸裡被貫穿、扯裂,化作破碎透明的凝膠塊,跌落海洋、激起浪花。
宛若範圍縮小版的「燦華」。雖然強度遠遠比不上,其火力仍令天音瞠目結舌。
「不……還不能發呆!」
意識到戰友們的窘境未解,兒玉、燦與其他念珠藻型木靈尚在追擊黑色機組。天音急忙踢動雙腿,要求翔邊進行支援射擊,邊加入戰場。



四散的螢綠光束立體交錯,逐漸織出一隻形狀接近球體的尖銳掌爪,不斷朝上抓握。它準備圍捕吞噬的,則是團亮度更甚,拚上性命努力抵抗的同色光球。光球裡保護著一機、二人;黑髮女子緊擁金髮少女,堅強忍淚;少女則掐握兩把大型長刀刀柄,惡狠狠瞪視外頭的透明女人及豔紅機械。

伴隨兒玉身邊的燦,這次沒有採取「開啟中和淡黃球體,闖進綠色火網卸掉對手防禦」的行動。它只有一雙手,無論是擋下蓮的機械臂、蘇菲娜的盾爪,或者納蕾莎的月旋,都還會留下另外兩個破綻。因此決定冷眼旁觀。僅百分之五十六的粒子輸出,也比不過百分之百的蘇菲娜。其餘的就交給兒玉吧,它想。


「吶,蘇菲娜。」納蕾莎的聲音顫抖,與冬日空氣同樣低溫。
「我不想成為缺乏戰力的廢物,亦不想拖累隊友;更不想應驗『沒了武裝機組,納蕾莎.賽塔什麼也不是』的流言。所以能借用妳的力量嗎?把燦那傢伙綁回鯨歌號,拆解——」
自行打斷說到一半的話語,她改口:「或者,直接在這裡破壞它,再做一架新的、能飛就好的東西。」
察覺溫暖臂膀悚慄發冷,納蕾莎剛補上「雖然對妳很抱歉」,蘇菲娜便低聲:「妳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說來話長,但應該和長年相處不睦有關係吧?」
總之燦終於開始會恨我了,這還讓我比較輕鬆些——納蕾莎的感嘆,像在描述某個活生生的真人舊識。
「反正現在有月旋,加上原本的雙刀……只要能飛,我根本不需要燦。」
語氣宛若抽掉靈魂般空虛。蘇菲娜突然發現,自己可以讀懂的人類細微感情變化,似乎增加了。
「違心之論。」她如此回答納蕾莎。
「怎樣都好啦。」對方並未否認,但也拒絕花費力氣細究自身心理狀況。
「可是……很奇怪啊……」
「哪裡奇怪?我們的交惡,妳不是一直都看在眼裡嗎?」
「不,我是說兒玉。太少了。」

第一波光束火網稍歇,蘇菲娜立即向前對著兒玉開砲,同時命令蓮繼續退避措施;「看得見」木靈特徵的納蕾莎,也逐漸辨認出混雜珠玉群間的異形細胞,拋擲月旋雙頭刀砍劈特定幾顆念珠木靈。
「翔,請勿中斷火力支援!」蘇菲娜並非朝未與鯨歌號連線的蓮要求,而是借用納蕾莎的耳機傳話。
『抱歉!剛才有兩隻從外圍冒出來的新念珠藻型木靈,擊落牠們花了點時間。』天音回答。
「才兩隻……還是很怪啊。」
聽取報告後,蘇菲娜自言自語。
納蕾莎問:「是指『想圍殺被列為重要目標的妳,竟然只派這麼幾隻木靈』的事情?」
她點頭,續說:「且,也不是像雙旋(Twin Spiral)或天鐘(Sky Bell)那種精兵配置、有擬定策略的戰鬥方法……眼前的透明女子……」

真的,是兒玉蘇菲娜本人嗎?

憶起法蘭西絲在舊基地廢墟的陣仗,除天頂有巨大四膜蟲型木靈、海面有大量水綿型木靈幫忙,其自身亦積極進攻,務求消滅蘇菲娜;相較之下,「兒玉」卻僅僅指揮念珠木靈施放光束火網,自己從不出手;另一個疑點,她為何要固定與某隻木靈緊黏行動呢?
「第三個疑點,據報告,這隻木靈約七十公尺長;牠被我們打掉那麼多顆念珠,為何沒有明顯縮短?」
兩位女性皆推得相同答案——「兒玉」是假身分,她的真面目應該是相連木靈身上的一顆念珠,且極可能為握有擬核的異形細胞。

「所以,她的工作是填補失去的念珠木靈,以及補充核粒子嗎……」
納蕾莎喃喃自語,任蓮飛行時颳起的狂風吹熄她的聲音。
「把燦交給天音對付,妳願意嗎?」蘇菲娜問。
「啊?任務配置哪有什麼願不願意的——我倒怕天音會拒絕呢!」
「我會負責說服她。而妳剛才說,只要能飛就好了,對吧?」
納蕾莎尚未弄懂蘇菲娜的意思,便察覺左大腿被盾爪的固定環輕輕鉗住。粒子噴發時的推擠感、頓失重心的懸空感、無法控制方向的歪斜感,一口氣全部湧上來。
「哇啊啊啊!」

「軍方地面部隊抵達我家了,麻煩妳阻止他們沒收留在那邊的盾爪,還有轉告『蘇菲娜.伍德於戰鬥結束後會乖乖說明狀況,不要輕易發動攻擊,以免有其他木靈埋伏』!」
僅餘右臂佩戴盾爪的蘇菲娜,充滿信任地放開雙手。
納蕾莎咂嘴,單掌扶住盾爪端點,穩住姿勢。總長度接近成年男性肩高的物品,卻被繫在「大腿」這種人體重心偏下的位置,等於踩著僅有單邊的高蹺。別說之後的降落該怎麼辦,光是飛行本身就亂七八糟。
——好像很難控制……呃哇!
嘗試擺腿或蜷曲身體以調整角度,都遭半強迫地拉回原本狀態。盾爪似乎只會執行蘇菲娜事先設好的指令,無法機動改變。那麼飛行過程中的防禦,得靠納蕾莎自己了。


燦果然拋下蘇菲娜與兒玉,朝前主人追過來。它依舊未擊發任何光束彈,僅頗具威嚇地接近納蕾莎,時而空揮機械臂、時而扇動光膜蝶翼逼迫,步步驚險。但戰鬥資歷豐富的納蕾莎,卻只覺得自己被對方看輕。
——戲弄?報復?為何不在這絕佳的超近距離開火,直接殺掉我?
心底曾溜過一絲「燦仍對我手下留情」的想法。可是之前的地面戰已經否決掉此可能性,它不使用光束彈,應是別有原因,不該再抱持如此天真的希望……
——話說回來,天音的援護火力是都轉往蘇菲娜那邊了嗎?居然沒有任何青藍光束出現?

「喝啊!」
銀白機體的身影閃進視野,解答納蕾莎的疑問:天音讓翔揮舞銀刀羽翼,用近距離搏鬥的方式阻止燦。
「妳在做什麼啦!」
驚呼,納蕾莎趕緊抬頭往蒼穹回望。蘇菲娜已把蓮背上的盾爪拆下,以「降低速度、機動力」換取「雙手皆持有武器」的姿態,勉強藉著常人毫無章法、缺乏技巧的攻擊,迎戰念珠木靈與兒玉。

——我得幫忙蘇菲娜!
結束一段巡迴砍劈的月旋恰巧歸返手中,納蕾莎正欲二度擲飛它,燦便從旁碰撞干擾。
然後,天音也毫不考慮地靠過來。金髮少女急喊「你們是金屬硬殼,我可是人類啊」,天音才「呀」一聲驚醒;翔則反應極快——或許它早就思慮周全,未被主人的直觀想法影響,僅伸長機械臂翻越納蕾莎背上,施力推遠燦的機體。
「我、我不會對小燦開槍的!」像是總算憶起自己該說的台詞,天音大聲宣言。
「所以小燦,請別與我們為敵……」

「別鬧了,天音!你們是在搞笑嗎?雙方都有槍卻不開,留著當裝飾品嗎!」
納蕾莎凶狠打斷戰友發言。「希望靠話語讓燦回心轉意」的天真愚蠢,令她莫名心生憤怒——自己兩分鐘前亦抱持類似的痴心妄想。但哪有這麼輕鬆簡單?燦至今一言不發,誰又能知道它的實際狀況?
新的答案飛掠腦海,納蕾莎猛地直瞪豔紅蝴蝶,咆哮:「你!究竟是誰?」

但她猜錯了。武裝機組的AI,仍舊如她們所知道地堅不可破。
堪稱劃時代設計的特殊AI,唯一的牽掣,僅現今已被取消的「絕對命令」,除此之外不會輕易遭控制、重灌或改寫,就連高手如法蘭西絲,要重置它們也得花費極大心力。兩架機組做下的任何判斷、決定、選擇,皆有一定程度的「自我意志」主導——而其意志,則是經由分別將兩機送往台灣的遊樂園、英國的昆蟲館二地,與大量人群互動後逐漸建立起來的。

正當天音發出帶哭腔的激動聲調,反駁「納蕾莎還不是一樣,月旋上明明有發射器,妳也沒開槍啊」時,機械蝴蝶腿部附近的手腕砲匣竟突然滑動、開啟,朝銀白隼鷹瞄準。

『我依舊是我,作為生命體的武裝機組「燦」。』

淡黃光束劃裂晴空,從納蕾莎肚腹下方橫越,射向天音腦門。
青藍光球和豔紅射線齊步出現。前者把燦再推得更遠;後者打歪光束軌道,為戰友擋下致命攻擊。
未待理解狀況,第三波變化,也就是來自地面的傳統火器密集攻勢,立刻轉移兩人兩機的注意力。
「白色友機推走無人駕駛的紅色友機」、「紅色友機竟攻擊我方駕駛員」加上「另一個駕駛員用長刀上的光束槍阻止自己的座機」,簡單整合狀況,便能得出「紅色機體可能已不受我方控制,應予開火」的答案,因此等不及納蕾莎下到地面開始發言,部隊即快速擺好陣形,往天空猛烈開槍。

「停火!」
「別打小燦啊!」
少女們齊聲吶喊。但燦一見情況不利,果斷放棄目標,快速退離戰圈。而為了要扶住納蕾莎,幫助她安全降落,天音也無法回頭追燦,只好就這麼任它遠颺,飛向未知他方。
——等等,它不幫兒玉解圍嗎?
兩位戰姬同時察覺疑點,同時抬頭搜尋蒼穹,亦同時迎來第四個戰況變化。

與念珠藻型木靈相連的兒玉,正朝這邊高速滑墜。珠玉順勢從長鍊分離,藉俯角換取夠廣的包抄範圍。
懸空環抱戰友的天音和翔、尚忙於自力卸下左腿盾爪,嘴上轉達訊息的納蕾莎,根本來不及閃避。
但兒玉的行動,亦若撲火飛蛾般無謀——多達十人的陸軍小隊、兩個戰姬、一架武裝機組、雙盾爪,堪稱堅實的戰力,就算她選擇像燦那樣逃跑,也絕對比「發動想要一網打盡的奇襲」明智多了。
何況她改變戰略的理由,要嘛是打不贏蘇菲娜,要嘛是被燦拋下後產生孤立無援的恐慌。
即使如此,該怎麼應戰仍是個問題。

十人小隊快速散開,邊繼續猛攻邊尋找掩護,完全不管戰姬們的安危;納蕾莎卸下盾爪後,直接扛舉它遮掩全身;翔則收斂雙翼,向前覆蓋保護主人。
遙遠天空。蘇菲娜將三枚盾爪全數裝回蓮背後,盡可能補強俯衝速度,無懼十人小隊金屬子彈火線,一心一意只想追趕兒玉。因為兒玉若一抵達定點,打出信號,木靈核粒子光束網就會——

然而,距離太遠了。
透明女人的晶瑩足尖,確確實實地碰觸沙土地面。那便是信號。
包圍現場眾人的念珠木靈們,粒線體砲座整齊外露,準備噴吐螢綠光輝。

時間彷彿靜止的這一秒,唯有一項事物的存在,顯得非常突兀。
橫越飛至的漆黑巨鉗,從腰部的高度直直剪向兒玉。
這東西從哪、何時冒出來的?即使如此詢問,也只是死前最後一個念頭罷了。於事無補。

死神降臨。螢綠光束網卻沒有亮起。
因為祂揮下鐮刀的對象,和那把漆黑巨鉗相同。
透明女人被攔腰砍成兩半,包括其體內的木靈擬核,亦遭剪斷。
一模一樣,卻擁有生命色彩的面容身姿,則在十數秒後踏落,輪廓完全重疊。
如此鮮明的視覺變化,不知怎地,帶給十人部隊某種安心、信服的感覺。



距原本戰場數百公尺遠,擁有地形優勢,能夠遠方狙擊的某個緩坡。
總算讓運載笨重機械的電動車順利抵達此處,總算還夠體力獨自架起由鯨歌號實驗室搬來,類似魚叉發射器的裝置,也總算趕得及在重大傷害發生前,先解決掉最為麻煩的木靈——不管同樣的事經歷多少次,軍方仍舊會以傳統火器、裝備應戰,反而害自己身陷險境,需要鯨歌號甚至戰姬們救援,屢試不爽。
納爾森正是知曉這點,才會從鯨歌號上搬「靠木靈核粒子驅動的武器」以防萬一。

但,即使明白只有外表一模一樣,「親手殺害摯愛」的恐怖感,依然撼動著納爾森的身軀。
他更怕,自己亦親手殺害了恩師的親生女兒……就算自己從不認識她。
「我要……振作一點……」
該做的事情堆積如山。在驚險一刻尋回蘇菲娜的現今,還得先應付軍方那些傢伙,證明己方清白、拿回鯨歌號的自由控制權,並且召集曾於鯨歌號服役的科學家們,繼續追尋真相……
「不對,兒玉剛才就被我打敗了呀?」
有這麼簡單嗎?
半信半疑地拆解裝置,二度搬上電動車,納爾森再次啟程。



翻閱著電子病歷表的男醫生,為求小心仔細,除稍後將要會面的病人外,也讀了幾個相似案例的資料。
畢竟是替業界權威代班,他可不敢砸了韓國女名醫.崔賢希的招牌。儘管今天的病人只是例行回診,照檢查清單問過一輪,開個長期處方箋,做個記錄便罷。但對年輕一代治療方針極感興趣的他,仍願意花時間在查資料、觀察病歷、推敲療法上。
計較入行先後、醫學成就、年齡、性別、國籍等細枝末節的小事沒有意義,男醫生甚至還會稱呼年紀比他小十一歲的崔賢希為「前輩」。自從十年前,「幹細胞指引劑」在北極被發現後,進展緩慢的再生醫學自此突飛猛進,不但幾年內變成顯學,年輕人才輩出,也快速超越他們這些尚停留於舊世代的醫生。

最近四年內,幹細胞再生醫學更大膽嘗試把已經截肢許久的病患納入治療對象。今天要會面的病人,正是十一年前安佑凱列基地事件的倖存者.哈德中尉。男醫生有些擔心自己會被嫌棄,除了非主治醫生、非業界權威外,他亦沒自信安撫原本該大有可為,卻因身心嚴重傷殘而被強制退役的軍人。
「哈德,四十五歲,男性,十一年前左大腿從膝蓋上部截肢。接受再生療法已三年,至今恢復情況良好……唯重建膝蓋半月板的速度緩慢——嗯,軟骨組織長得慢是自然。但已經拖過一年多……」
立體螢幕某個角落閃現明顯的通知:阿扎爾醫生,病人已於候診室等待。
「好,我這就過去。」
阿扎爾決定攜帶腿部關節立體投影資料,準備以最淺顯易懂的方式解說,盼病人耐心休養,然而——


「我不管!給我那個透明藥水,崔醫生一直都這麼做!」
病人在診間內大聲咆哮:「反正你們波薩特醫院除了崔醫生,淨是些庸醫,還不如直接幫我打那個藥!」
悄悄靠往護理師李敦繡耳邊,阿扎爾低聲問:「他說的透明藥水是什麼啊?」
「幹細胞指引劑……嗎?」
「那個不是在手術初期使用而已?」
「我也這麼理解,但是崔醫生確實每次都會給哈德先生注射指引劑。我以為是當安慰劑使用呢。」
「然後呢?他為何對指引劑那麼依賴?」
望向義肢支架下,即使膝蓋關節仍凹著一塊,小腿已經長回約七成長度的模樣,阿扎爾能明白哈德將指引劑當作萬能靈藥的原因。私下討論後,他決定也替哈德注射幹細胞指引劑——視為安慰劑來用。

——或許幹細胞療法的神奇程度,遠超乎我的想像呢。
但人類是不做點什麼,就不會相信傷病能隨時間痊癒的矛盾生物。為此才需要安慰劑的存在。
然而當他將注射工作委託給李敦繡,自己返回診間時,卻又聽見哈德狂怒的嘶吼。
「這什麼!幹細胞指引劑?不是這種東西!」
「哈德先生,請您冷靜……」
「蓮水!那種透明藥水叫做蓮水!妳護士當多久了,竟然不知道嗎?我自己去找!」
察覺病人可能會直闖藥劑室,阿扎爾趕緊跑出診間攔人。

場面一度混亂。通報駐院警衛、要求藥劑室附近的同仁注意,阿扎爾與李敦繡不顧形象地在醫院走廊奔跑。
但是,他們居然追不到人。
「怎麼可能……」一個跛腳、只能靠義肢輔助行動的病患,竟會一下子就失去蹤影?
其他有空幫忙找人的醫療人員過來大廳會合,彼此面面相覷,驚訝不已。
「先報警!他或許還在醫院範圍內!」
阿扎爾交代後,自己亦跨離大廳,朝擁有茵綠草皮的庭院尋覓。

什麼都沒有。
在其他住院病人的側目下,阿扎爾重複繞了好幾趟,仍舊不知道哈德人在哪裡。
正當他懊惱地坐到一棵樹下,搓著頭髮嘆氣時,他突然察覺兩件奇怪的事。
——這個位置,原本有樹嗎?
——遠方那個往自己靠近的年輕女子,不就是今早剛出國,不,應該說是返回韓國的崔賢希嗎?
「前輩,妳怎麼在這?」阿扎爾高聲喚她。
「當然是上班啊!我排定昨天回馬來西亞,正是因為今天要看診呀!」
「但妳前天還在和我們確認代班班表……」
怔呆半秒,阿扎爾猛地蹦起,掐住崔賢希肩膀用力搖晃:「『蓮水』是什麼東西?妳知道嗎?」


困惑、慌亂、焦慮、謎團。
當警方到來,為阿扎爾做電子筆錄、調閱監視器、查詢崔賢希的出入境記錄、藥劑室藥品項目清查、心理科的醫生們安撫眾人、數名警察駕駛巡邏車分頭尋找……種種步驟過後,馬來西亞大城市郊外的波薩特醫院,總算再度恢復寧靜。

沒有任何人發現,哈德中尉左腿的那個義肢支架,正深深嵌鑿在那棵突兀樹木的樹幹裡。
沒有任何人發現,「另一個崔賢希」未搭上今早的飛機,而是消失於機場圍牆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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