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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蓮水 2017年05月05日 00:33

《碧空戰姬 Verdant Valkyrie》Vol.3 Ch.2

蓮水(2/4)  蓮水(3/4)  蓮水(4/4)

「被告,妳的姓名和職屬?」

老年男性威嚴沉靜的嗓音,藉由科技設備擴大數倍,迴蕩在寬廣的純白環狀廳堂內。
旁聽席人很多,現場卻極為肅靜。每個人臉上皆橫亙著一方虛擬實境眼鏡,便於接收檢辯雙方提出的資料。
但那些矩形鏡片幾近透明。或許是要讓法庭的中心人物們感受到眾目睽睽的壓力,進而慎重發言吧?
年輕女聲清麗回應:「蘇菲娜.伍德。『對木靈研究機構』和潛艦『鯨歌號』的負責人之一。」
核對身分後,法官續說:「檢察官,請朗讀起訴書。」

一名軍裝筆挺的黑人女性從側面座位起立、踱入中央空間。她是米蕾蒂檢察官。
「去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隸屬『對木靈研究機構』的鯨歌號,在印度洋巡邏途中遭遇與『木靈』的戰鬥。」
伴隨其朗誦,相關的資料、圖像、模擬動畫等,同時映現於大型螢幕及每一副虛擬實境眼鏡上。
「期間,兩位碧空戰姬——就是坐在那邊的女孩們,曾一度遭俘,而由被告啟動備用的『武裝機組.蓮』投入戰場救回她們。成功消滅木靈後,被告雖已歸艦、離開機體長達三分鐘,卻不知什麼原因,回頭再度搭乘同一台武裝機組飛離鯨歌號,從此音訊全無一個多月。」
米蕾蒂拉高音調:「無故再搭上機體、機組檢測記錄未有任何異狀,且被告曾發射武器抵抗友機追趕,離艦超過法定時限,綜合前述,檢方認為被告有主動犯下攜械逃亡罪的可能性,並預定證明之。」

「被告有無意見?」
蘇菲娜緩慢闔起濃黑睫羽:「檢察官說的事實正確,行動理由則非。我是因為遭受打擊,一時錯亂才下意識想逃走;至於抵抗友機……我還沒準備好面對同僚們。」
「關於打擊的形式與內容,被告或辯護律師要予以說明嗎?」
拉丁美洲裔的黝黑男子揚手。沙敏.穆迦特律師,正是鯨歌號昔日乘員弗蒙蘭.穆迦特中尉的親戚。
此舉很快就引來知情者們不屑的噓聲。但他無畏眾人目光,清清喉嚨準備發表意見。

「好,好,我曉得各位都曾經耳聞『機械失靈,把駕駛員也拖跑了』這個說法;它的確不是一句真話,而是鯨歌號成員為避免被軍方懷疑的自保之詞。不過呢,無礙證明『被告並沒有攜械逃亡』的事實。」
離開律師席,穿著西裝背心的沙敏,輕鬆踏入中央空間。
「人盡皆知,高分貝噪音會令人身心不適、干擾判斷、讓情緒躁動易怒等。那隻巨大生物『木靈』的武器,正是噪音。所以我們雖然在鯨歌號的通訊記錄內,收到過這麼一段摩斯密碼——」
指尖打個響亮榧子,大螢幕旋即清空,僅浮現一行文字:「蘇菲娜.伍德是木靈使者Kodama」。
再一個榧子,其下冒出第二行字:「妳母親在我們這裡」,句尾遠處則打上一個巨大的獨立問號。

「本國軍事界有件長達十二年、世界知名的懸案:『可能犯下叛國罪的國防科學家法蘭西絲.伍德,當事人卻失蹤至今』一事。不知在座各位是否聽說過?」
彼時,其年僅十七歲的獨生女,明明是最大的受害者、明明對發生了什麼事情一無所知,完全不懂自己為何會被拋下,卻得強行振作,應付軍、警雙邊疲勞轟炸的偵訊,挺身捍衛母親的名譽。
伴隨軍方放棄搜尋、疑案懸宕、輿論轉移注意力、人們逐漸淡忘此事後,她亦是唯一一個不放棄追查,繼續打探法蘭西絲下落的人。
「那名可憐的少女,此刻正站在各位面前——被告最心心念念的,就是『母親的消息』!試想,在沒有鋼鐵與海水保護的特殊噪音環境裡,連電子通訊都被干擾,她會誤判成『第二句訊息』也毫不意外!」

「異議!辯方主張『不同人會看見有差異的訊息內容』,但它根本無法被查證!」
「抗議有效。辯方請使用更加確實的證物。」
「好吧。即使我們人類對這些奇異生物所知有限,也許會低估牠們的能耐。」
沙敏聳聳肩:「不過辯方可是有證人能證明,這隻巨大怪獸會令人產生幻覺喔。坐在那邊的小淑女們,並非因為年紀太輕、戰鬥經驗不足才遭敵方俘擄的。」

另啟話頭,他還有別張牌可用。
「倘若『被告誤判成第二句訊息』未足採信,那麼『受第一句訊息影響,進而開始懷疑被告』如何呢?賽塔少校、賽塔准尉兄妹倆,確實曾拿槍指著被告、以長刀邊緣劃傷被告的手臂。她遭到實質傷害後選擇搭乘機組逃跑,很合理吧?」
「怎麼不往艦內逃,找尋其他人幫忙阻止賽塔兄妹?」
「親如家人的兩位同僚已這般無情了,檢察官,妳還會對其他較生疏的夥伴有信心嗎?」

沙敏轉向法官席:「被告離艦的行動,是一推一拉兩個原因綜合形成的。推力是被賽塔兄妹傷害、擔心全艦同僚質疑自己的清白;拉力——檢方不採信,請姑且視為我個人的猜測吧!」
他續說:「單以『只要能躲避衝突,去哪都行』的需求,被告起初漫無目的的飛行,確實符合狀況。但之後她冷靜下來了,開始巡迴曾發生相關事件的地點,此舉仍得有個充分理由支持。」
更加合理的發展,應是「恢復冷靜後,就近找個軍事基地投靠,請求對方幫忙聯絡轉介」才對。
因此,唯獨「木靈向蘇菲娜透露過某件事」,方能解釋她那會被納爾森猜中、有跡可循的行程路線。

「辯方僅是看著機組記錄編故事,試圖合理化被告逃亡後的行程!」
「檢方亦沒辦法證明動機。誰會給被告好處?或者她打算進行什麼私人計劃?」
「動機不是重點,行為事實才是!即使被告在外閒晃一個月什麼也不做,攜械逃亡依舊成立。」
「照您所說,無論理由,只要超過法定時限就算犯罪,那被告更該從此銷聲匿跡,一輩子躲藏起來,又怎會願意讓自己被同僚尋獲呢?且還加入作戰、幫忙攻擊敵人?」
「所以檢方主張情境是完全顛倒的——被告假裝遭受刺激而離艦,跑了數個地點甩開追蹤、盡量拖時間捱過風頭。最後卻在陰謀得逞前被同僚逮到,臨時扮演起昔日『併肩作戰的好夥伴』角色,避免受懷疑!」
「異議!這種假設屬有罪推定!」
「抗議無效。檢方有證人表示,最近一次發生的戰鬥裡,有個和被告相仿的女性存在。他宣稱那是準備與被告碰頭,實行機密交易或其他犯罪行為的對象。據此,我們仍應質疑被告有犯案動機。」
「辯方請求詢問證人!」沙敏揚手。米蕾蒂亦點頭;她早就準備好要讓證人登場。


於是,十人小隊裡的傑瑞隊員,取代蘇菲娜站上應訊席。
報告過全名與隸屬部隊、當時接獲的任務內容、簡述戰鬥歷程後,他疾呼:「那個綠色女人發覺我們變成了目擊者,起先叫紅色機器——對,它也是什麼『武裝機組』的,往我們這邊飛墜攻擊。幸好碧空戰姬們快它一步,成功阻止其降落。之後紅色機器離開戰場,換綠色女人丟出大量球狀武器,在地面架起準備態勢,但她最後沒得逞,而被賽塔少校的奇襲擊殺。」
傑瑞認為,紅色機器的行動前後矛盾,正是蘇菲娜和綠色女人有交易的證明:前半段時間聽綠色女人之令,打算消滅目擊的十人小隊;後半時間被蘇菲娜奪回主控權,要它飛離戰場避免暴露更多證據。
「雖然這樣說有點忘恩負義……不過,伍德小姐的手下留情,只是礙於情勢所逼吧!」

「感謝你的證詞,傑瑞。但你的隊友似乎看法不同。」
沙敏幾分鐘前散發的火爆煙硝味,猛地轉換成嘲諷語調。
「請他作證前,我們先來討論幾個問題:你覺得被告的交易內容是什麼?」
「武裝機組,或者相關的武器技術;也許包括她自身。」
「那麼,假使『綠色女人已取得紅色機器的指揮權』成立,代表交易至少完成一部分了,對吧?」
蘇菲娜根本沒有顧慮原東家人員性命的必要。既然綠色女人想滅口目擊者,放任情勢發展便罷。甚至趁亂先飛遠逃離,或者成為新東家的助力,還能替自己的印象加分。

傑瑞怔呆,結結巴巴答:「大概……恐懼碧空戰姬們反擊?」
「我無意冒犯兩位小淑女,但當時能以完備狀態戰鬥的,只有林天音小姐一個人唷。碧空戰姬們是兩人一機的狀態,被告則是兩人兩機,再加上你說的大量球狀光束武器,所處位置也在十人小隊射程外,你覺得她需要擔心被反擊嗎?」
「異議!這是引導式問法!」
米蕾蒂思考數秒,宣稱:「辯方忽略賽塔少校在遠方狙擊的威脅性!」
「哦——檢方是打算撤回主張,排除賽塔兄妹的共犯嫌疑囉?」逮到機會的沙敏,誇張地拉長表情和嗓音。
竟設這種兩難陷阱!女檢察官皺起眉頭,旁聽席產生騷動。

合成材法槌連續敲響數聲。
「肅靜!檢方抗議有效。但賽塔少校的問題應另案處理,目前還不能排除嫌疑。」
「庭上!」
「請兩位只單純討論『被告是否犯有攜械逃亡罪』。」
期待落空,沙敏閉眼深呼吸幾口氣;米蕾蒂則面容僵硬看著對手。
兩人沉默一陣子後,各自回應:「我明白了。」
「請雙方繼續。」

沙敏以試探性的眼神望向蘇菲娜,似乎打算直接祭出王牌。後者臉色煞白,以極微量的幅度搖頭。
難辦了。若能直接公布「綠色女人根本不是人類,不可能和人交易」,這場仗就會好打許多。
——該從哪裡尋找突破口?知道關鍵機密反倒麻煩啊……
剛開始也對自己會接到這種超自然案件,覺得不可思議。沙敏目前只把它當作某種辯論前提看待,並未全心相信蘇菲娜一行人的說詞。「總之弗蒙蘭身邊都是些科幻古怪玩意」的想法,使他尚能維持自我說服。

思忖之間,在律師席坐立難安的納爾森臨時想起什麼,招手要他附耳傾聽。
「庭上,納爾森少校雖為共犯嫌疑人,但『白色武裝機組後來才抵達伍德家舊址』是留有行動記錄,無法造假的。也就是說他們剛與被告撞見時,武力僅有一把短槍,兩個女孩甚至手無寸鐵。被告要選擇和綠色女人一同逃跑,或現場滅口昔日同僚,皆輕而易舉。沒有必要上演背叛劇碼!」

「如果把黑色、紅色兩台武裝機組算進演員行列裡呢?這場大戲可比你想像的複雜多了。」
米蕾蒂朝虛空揮動手掌,從大螢幕調閱資料:「紅色武裝機組.燦離艦的時間,是鯨歌號停靠安佑凱列基地前。根據准尉的證詞,它亦為戰鬥中無故自行逃脫。我們有理由懷疑,它根本是遭被告遠端操控了吧?」
「妳若真的理解燦那時的狀況,就不會說出這種話!」
旁聽席的納蕾莎猛地跳起,憤怒大喊。

「肅靜!肅靜!否則請離開本庭!」
鮮紅少女激起的議論波浪,一時難以停歇。即使本人收斂坐下、即使天音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摀住耳朵、任栗色光澤的烏黑髮絲掩蓋臉孔,嘈雜人聲仍湧滿整個法庭,令法官不得不連續敲槌維持秩序。
蘇菲娜睜大眼睛,目光焦點卻任其渙散——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聽覺,她也「聽見」了困惑天音的聲響。
比人群吵鬧更刺耳、更混雜,像有幾千萬副嗓子同時開口,疊加、擴散、迴蕩……
太過紛亂,反而聽不出牠們說些什麼。

——但,這確實是木靈的「語言」!

「彼里格中校!」人群裡突然冒出咆哮。
驚呼再度化作駭浪,往外淹沒已經陷溺於慌亂裡的眾人;有幾個朝牆邊角落閃遠,不過大多數人則像被漩渦中心捲入般,向中央凹下的某個點匯聚過去——
「醫生!這裡有醫生嗎?」
「彼里格!醒醒!別昏過去呀!」
「先叫救護車!」

正欲宣布緊急休庭、先羈押被告的法官,甫舉高議事槌,就看見蘇菲娜飛躍等候席,撲往分隔旁聽席的低矮柵欄,大叫:「讓我救他!快扶他過來!」
「被告!不要亂跑!」
法警從兩側圍上,捉住她的臂膀,將其纖瘦身體扯離柵欄。
「蘇菲娜!妳別衝動!」納爾森亦急忙靠近,想擠開法警佔據位置,以更溫柔的手勁阻止她。
可是,恐懼已經形成第三股駭浪,一口氣吞噬柵欄兩側人們尚存的理智。

蘇菲娜又拾回了一片記憶拼圖。
這樣的場景很熟悉。少數幾個轉頭看她的人,臉部浮現肌肉快要被撕裂的扭曲表情。
不像看著人類,而是面對怪物的恐慌。
那是她曾強迫自己忘卻,與「小玉」的真實身分一同埋葬的畫面。
恐慌還會傳染給周遭他人。無論是十一、二歲的國小學童,或四、五十歲的大人,狀況從未改變過。
自己在那個時候,也被發現「不是人類」了吧?

絕望使她放棄掙扎,任自己遭法警左右架起,拖向法庭另一頭的通道。
「怪……怪物!」
和彼時記憶相同,有人顫抖著喊出真相。
不過蘇菲娜已經學會掩蔽自我,很快就命令身體表面恢復粉嫩肌色,降低自身模樣帶給大眾的精神衝擊。
即使如此,這個秘密已然被更多人知曉。



格陵蘭西南側,首府努克(Nuuk)的某處碼頭,一艘中大型遊艇在峽灣保護下,免去風雨飄搖。
船側、船尾皆掛著黑底白字的研究室招牌,與米白船體形成對比。它也是船主兼研究室老闆的住家。
北大西洋海域裡,選擇用這種方式因應海平面上升、居地競爭者所在多有。雖然短期、長途、位處內陸的旅程需求,仍會讓他們下船改搭飛機或電動車;但若得去哪個濱海國家長期居住、任職的話,這種移動式住宅倒頗方便。

失去鯨歌號的工作之後,弗蒙蘭.穆迦特先返回老家住個幾天,等待軍方許可,才應諾熟人喬伯特邀約,來他的遊艇研究室參與短期計劃。近日聽聞蘇菲娜被逮、即將遭軍法審判,又急忙聯絡沙敏為其辯護。
雖無法同步得知狀況,他依舊注意著光學立體螢幕角落,祈禱沙敏能幫她獲得輕判,甚至無罪。
這不僅源於和法蘭西絲的交情、維護優秀後輩的私心,更重要的,是深切體認到「人類需要碧空戰姬」。
為此,他偶爾會有賭一把的想法:反正當哪邊又出現木靈襲擊時,蘇菲娜就會暫時獲釋了。不過科學家的性格不容許他心存僥倖,只要自己能幫忙的地方,必定全力以赴。

通知蹦出,並自行連動至手機訊息功能,把文字放大顯示於立體螢幕上。弗蒙蘭停下手邊工作看過去——
「啊……?」
「啊啊啊——你們是笨蛋嗎!」
更震撼的怒吼從背後穿透隔牆,嚇得他彈離椅墊數公分,差點沒摔倒。
該先讀完訊息,還是往走廊外觀察情況的兩難題,一度使他猶豫。最後仍決定速讀完沙敏的報告再起身,弗蒙蘭邊暗暗嘖聲「糟糕了,審理中斷就會繼續羈押啊」,邊開門瞪向位處斜對面的辦公室。

不過,有個身影擋住其視線。
是似乎也被那吼聲嚇到,一臉驚慌地轉赴這邊,準備敲門求援的陌生男子。
「抱、抱歉……」
彼此又互相嚇一跳,各退兩步。弗蒙蘭問:「請問你是?」
「我叫肯挪泰克,和喬伯特博士有預約。」
心裡想著「聽起來好像某種鯨魚的名字」,弗蒙蘭也自我介紹,並領他走過兩側嵌有多個電子紙相框的狹窄走廊,到喬伯特的辦公室——即之前發出怒吼的房間,直接按下開門鍵。


「不要每次提及『基因缺陷治療納入公費』時,就把人扣上『兒玉樹追隨者』的帽子好嗎!」
對遠端視訊彼方的倫理委員會成員大吼大叫,喬伯特甚至踢開椅子,雙手撐桌重拍。
「『人類不能擅自扮演上帝』這句話講了四十年還不膩啊?我看你們根本是為了保住政府、醫院和社福機構的工作與立場、維持有錢人的優越感、讓健康大眾藉由比較產生僥倖感對吧?別跟我說你們沒這樣想!」
弗蒙蘭阻止肯挪泰克朝喬伯特靠近,抱臂等對方結束發飆;辦公室另一頭,兼任其助手的妻子奎安妮,則一臉嫌惡地瞇眼望著咆哮的丈夫。

「我再強調一次!我提報的那些項目絕對算基因缺陷和遺傳疾病,不是你們憑感覺或常識認定的東西——歷史上有多少『因為不被當作疾病』而造成的遺憾?你們還要繼續累積悲劇嗎?」
『但替醫學與道德守住界線,避免公衛預算暴增,是本會的職責……』
「對啦!讓孩子生下來便是帥哥美女、高智商神童,或者改改眼睛、頭髮顏色、不運動就很苗條,都是有錢人的消費自由!可是在遺傳疾病認定名單上增加幾個字,抱歉不行哦!因為花到政府的錢等於違反道德!」
故意拔高語調掐出假音,喬伯特挑釁的動作誇張戲謔,狠狠諷刺視訊彼端的會議成員。
他們氣得無話可說,臉色蒼白,眉頭緊鎖。
奎安妮低聲喃念「又要過不了審核了」;下一秒,視訊如她預言地中斷連線,恢復成原本的電腦畫面。

連串粗話伴隨桌面雜物噴飛。弗蒙蘭早已理解喬伯特這火爆個性;肯挪泰克則目瞪口呆,險些轉身要逃。
發完脾氣,喬伯特總算扶回被踢遠的工作椅,一屁股跌進去,並前傾上半身不斷輕拍頭頂,彷彿髮尖仍燒著怒火,急欲壓制撲滅。
「那麼——老弗,有什麼事?」
肯挪泰克遭弗蒙蘭從背後推一把,雙手交握怯怯回答:「我是之前預約的……」
「哦,那個愛斯基摩人啊,準備抽些血液樣本,研究耐寒基因的。」
「因紐特人,先生。我們並不野蠻。」肯挪泰克糾正。

「怎樣都好啦!親愛的,幫他抽些樣本後,支付報酬吧。」
喬伯特情緒還停留在會議爭執上,似乎不太想理會現場眾人。弗蒙蘭好人當到底,領肯挪泰克走到工作檯,於抽血作業進行期間陪他閒聊。
第一個話題來自左手無名指的簡樸戒指。
「是的,我已婚。和我的丈夫。」
弗蒙蘭點頭。喬伯特突然高亢出聲:「嘿,有沒有想過,如果在空卵子裡裝進你與你夥伴的精子,再用仿生子宮培育——」
「喬,都說『丈夫』了。」
「你們就老是糾結這些有的沒的,人類進步才會那麼慢!換作是我,能實現同性生育遠比小心翼翼地選擇詞彙重要多了。把所有、所有——存在於人類社會的不平等,無論天生的、後天的、社會價值上的,還是什麼都好,全部用科學來『拉平』,直接把歧視消除掉,便減少許多問題了不是嗎?」

弗蒙蘭苦笑,正因喬伯特總是如此異想天開,又富有橫衝直撞的(疑似)正義情懷,他才沒辦法真正討厭這個朋友。人類天生即會劃分「我們」及「他們」,就算將一切條件拉至平等,也仍然有辦法找出某項標準,甚至單憑偏見、感覺,把非我族類排擠到線的另一邊去,替「優劣高低」尋獲新定義。
何況,又要以什麼當作「平」的標準呢?

肯挪泰克在沉默中結束抽血作業,起身遞出耳掛式手機,讓奎安妮幫他辦理入帳手續。
似乎經過漫長考慮,他回應:「先生,我不認為同性伴侶不能生孩子,是一件『需要治療』的事。」
剛說完,又覺得自己不該對陌生人表達過多己見,旋即開啟第二個話題:「您對北極海的幽靈船有研究?」
「唔,你怎麼發現的?」
「走廊照片。」肯挪泰克微笑,表示自己熟知北極海域裡大部分的傳聞軼事。
「呵……一般人都以為我只是在收集老式船艇紀念照呢。」

弗蒙蘭反覆看向兩人,問:「什麼意思?幽靈船?」
「全球暖化,極地冰融,這些你懂得比我還多,老弗。」
喬伯特解釋:「西北貿易航道、班機航線、礦物開採、新藥研發這些活動的熱絡,亦毋須贅言。但於愈來愈多人聚集的北極海域,漸漸有些神秘事件發生——」
「抱歉……」肯挪泰克出聲打斷,卻又猶豫不決。
「直言無妨。」
「它們,不是真的幽靈船;有些船主我認識,有些親眼見過。當然,確實也有船已經沉沒。」

彷彿從喬伯特頭頂澆了一大盆融冰海水,白人男性的臉孔瞬間變得更加蠟白。
「或者說,它們在某些時候才會『成為』幽靈船;我不知道實際形成原因,但它們平日很正常。」
弗蒙蘭剛開口「也就是說有問題的——」,喬伯特即接話「是海域地區、特定時刻,或者天氣因素、某些自然現象影響,而不是船本身」,後者興奮躍離椅子,大叫:「親愛的,給他雙分報酬!」
金髮女子無奈搖頭,依言照辦。受寵若驚的肯挪泰克原想阻止,又想起自己需款孔急,念頭一轉,打算提供更多情報:「我可以一張張照片說明給你聽。」
「還等什麼?立刻就走!」喬伯特乾脆把人拖往走廊,留下聳肩的弗蒙蘭,和說著「老樣子」的奎安妮。

放任兩個男人於走廊討論幽靈船話題,弗蒙蘭、奎安妮開始收拾遭喬伯特掃亂的桌面與地板。
期間,立體螢幕閃現信件通知。弗蒙蘭禮貌性迴避,由女主人點選視窗閱讀。
不過她只看了幾句,便問:「穆迦特先生,『蓮水』是什麼東西呀?」
「啊?」
蘇菲娜.伍德的不傳秘方,專門給碧空戰姬預備駕駛員飲用的體質調適藥劑,為何會由他人口中冒出?



緊急休庭後的現場一片混亂:彼里格中校被救護車送往軍醫院、軍方至少要等到午後才允許遭羈押的蘇菲娜會客。賽塔兄妹及天音困於法院玄關眾多軍人之間,討論著下一步該怎麼辦?
「穆迦特律師呢?」納爾森問女孩們。
「剛休庭就走掉了,但他會向弗蒙蘭報告吧?」納蕾莎回應。
「納蕾莎,妳……有『看』見蘇菲娜的異狀嗎?」
天音害怕地擠近她耳邊,盡量壓低音量問。
「妳都看得見了,我當然看得見。」
「問題在於目擊者有多少人?」納爾森嘆息。

「還有……蘇菲娜發生變化之前,我『聽』到木靈的語言。但是聲音很多、很混亂,聽不出說了什麼。」
像遠方正舉行著觀眾爆滿的熱鬧演唱會,天音無法仔細分辨每句吶喊、每個詞彙。
「從彼里格中校的位置傳來嗎?」
「我不知道,當時旁聽席的人們也在議論紛紛呀。」
「能否聽聽我的推測?」納蕾莎說完,探頭確認四周狀況。
引頸等人迎接、尚熱衷於討論剛才的法庭、專心講電話的人們散落玄關各處,並沒有太多目光朝這邊聚集。她示意兄長和好友離開現場,找個更隱密的角落談。

「你們都知道我『看』得見源自木靈核粒子的視覺變化;然後天音是聽覺。」
控制音量大小,維持步伐速度,三人選擇以持續移動來保障對話隱私,繞著法院建築物轉圈。
「也許我比你們更常目擊蘇菲娜頭髮泛光、雙眼灼亮、全身爬滿螢綠花紋的那副模樣。第一次是打天鐘;第二次是上回作戰;第三次是剛才。」
「剛才真的嚇我一跳。」天音說。
「我比林天音還多一次。蘇菲娜向我坦承自己是木靈的時候。」納爾森聲調極輕。
「嗯,加進哥的說法就更能確立了:她若發動木靈力量,外表會隨之改變。這力量可能被蓮吸收作為木靈核粒子動力使用,因此蘇菲娜搭乘蓮時,反而不會產生異狀——啊,我的話依然看得出來啦!」

「妳想說,她不但與天音聽到同樣的『木靈語言』,且知道真實狀況,所以發動力量嗎?」
「蘇菲娜當時大喊『讓我救他』……指的是彼里格中校吧?」
「就導出『木靈的能力可傷人,亦可救人』的結論囉。」
在金髮女孩感嘆「繼不殺人的木靈後,又有想救人的木靈啊」同時,天音「啊」一聲插嘴。
「我想起大兔子的事情了!」
她把在伍德舊家森林裡,遇見奇妙大兔子的事情告訴賽塔兄妹。但是,這個小故事能證明什麼?


『證明我終於想起來的記憶內容,並沒有錯誤。』

——咦?
轉頭搜尋,只見會客室其餘三面牆壁空無一物。是誰對自己說話?
視線返回那片隔絕內外的巨大透明防彈玻璃,納爾森坐在中央主要位置上,正和玻璃彼端的蘇菲娜談話。
『天音,妳僅聽得見,但不會「說」,所以安靜聽我講就好。』
交談中的大波浪捲髮女子,眼角一度掃往天音,微微點頭。

——啊,原來如此!
納爾森故意聊些法庭後續、沙敏的辯護方針、法官已決定下回審判日期、米蕾蒂檢察官的想法、剛才三人在法院外閒話等「任何人只要有心探聽,立即能輕易獲得的普通資訊」。真正想問的內容,則仰賴兩人默契,以旁人似懂非懂的影射、暗示、共同回憶裡的事件來指稱,然後蘇菲娜再把「涉及木靈的部分」用木靈語言告訴天音。
為此,她必須記得蘇菲娜交代了什麼,便於之後和長官的資訊兜起來,獲取完整事實。

『泡芙(Puff)——那隻大兔子,是我小學時的班級飼育寵物。牠曾經瀕臨死亡,而我直接以自己的血液,也就是「蓮水」救治牠。但木靈核散發出過多粒子,導致外貌產生改變,把同學們全嚇壞了。』
想起幾小時前的法庭,人們因目睹未知而恐懼扭曲的臉孔……
『媽媽接到通知緊急赴校,亦看見我那奇異的模樣。她當下決定休學,留我在家自行教育。』
這個事件對蘇菲娜衝擊非常大,大得令她記憶產生錯亂、選擇性遺忘、編謊欺騙自己,從此完全捨棄木靈的身分,強迫自己當個徹徹底底、什麼特殊力量都沒有的人類。

『我的意識深處,或許還存在著木靈本能。因此研發碧空戰姬的體質適應藥劑「蓮水」時,未想太多便將自己的血加入,成為關鍵成分。』
納蕾莎試探的一刀,令現場四人親眼看見鮮紅血液慢慢褪色成透明淡褐的蓮水,從而證明蓮水等於蘇菲娜的血液,也等同於木靈身體的一部分。

——果然是用改變體質的方式治療……
無法開口的天音,表情凝重且擔憂。
『劑量及時間是關鍵,天音。』
知曉她對自身健康的疑慮,蘇菲娜安慰:『妳們兩人才喝下少許蓮水、靜置期也長達八年,最後僅止增加了聽覺、視覺的額外能力。就算到妳們變成老婆婆,總體來說仍不會改變太多的。』
——但泡芙完全變成木靈了啊!
蘇菲娜的答案未讓她滿意。有泡芙這個例子,便代表——

「換天音和我說話好嗎?」
蘇菲娜突然以真實聲音開口要求。話題告罄的納爾森同意,離開中央座椅。
天音怯怯坐上還溫熱的椅墊,不安地看向賽塔兄妹。
「抱歉哦,之後對抗木靈的重責大任,可能要仰賴妳了。」
雖是為了不要陷入彈盡糧絕、腹背受敵的窘境,才選擇向軍方投降、乖乖接受審判,尋求一線生機,但在能重新自由行動前,確實僅餘天音一人足以上場戰鬥。

「是……蘇菲娜。」
突然憶及自己的稱謂習慣改變,天音急忙補上「小姐」一詞。
「到現在還那麼見外呀。直呼名字就好囉。」
表面笑咪咪地寒喧著,私底下卻用木靈語言強調:『比起能力有限的泡芙,我更擔心兒玉蘇菲娜——之前的兒玉只是念珠藻型木靈的擬態胞器;真正的本人應該仍存活於地球某個角落。』

「好懷念鯨歌號特製的睡蓮茶呢。不知道有沒有我以外的人會泡?」
『最高階的木靈,其實是最低等的生物:愈接近演化樹源頭、擁有愈多發展可能性。也才具備像蓮水這樣,可以有限度操縱生命因子,並複製給其他生物、引導演化方向的血液。而高等生物可以「降等」!』
「那飲料基本上對健康有益,但若大量飲用或頻繁攝取,反倒有害喲。」
『如果兒玉降等為木靈,且類型、能力,甚至群內位階與我相似,就有機會製造、散布她自己的蓮水!』
溫柔笑靨和激動發言並存,格格不入的光景,看在天音眼裡有些詭異。

「蘇菲娜,假……假如睡蓮茶喝過頭了會怎樣?」
「要看情況,每個人體質不同、症狀不同。」
這是謊話;實話在木靈語言的『要看源頭木靈施予怎樣的生命因子控制命令』。
——彼里格中校倒下前,那些奇怪的聲音難道是……
天音原想再問,但尚未想出拐彎抹角的暗示方法,蘇菲娜即總結話題:「最近還是多注意一下吧。免得我們鯨歌號的私房菜單被外人學走喔。」
「那要怎麼確認有外人偷學?」天音急忙追問。
「只好有機會的時候,向『廚房』打探看看囉。」



會面時間結束了。
唯獨天音帶著依依不捨的表情離去。賽塔兄妹態度則異常冷淡。
或許是對取得的情報保密到家,不想露出任何破綻吧。
三人又返回持續步行以保護交談隱私的狀態。只是這次有個確切目的地:喝下午茶的咖啡廳。

會面時幾乎沒說話的納蕾莎,此刻終於再度開口。
「她居然利用木靈紋路在身上寫字,真服了她。」
「寫些什麼?」
「把燦的腿部備用零件改組、安裝小顆木靈核,還能堪我戰鬥使用——也對,因為我要求『會飛就行』。」
「前提是我們回得去鯨歌號。我不知道軍方打算何時起訴我們?」
「另外,她說主要內容會以木靈語言告訴天音,分三頭講話太耗費精神,所以只對我說了這些。」

兄妹倆的目光落至天音身上。
「呃……之前說的大兔子確實存在,那是蘇菲娜靠她的血……蓮水救活的班級寵物,如今已完全變成木靈。她懷疑彼里格中校因類似的機制而突然昏倒,亦為我們『聽見』木靈語言的來源……」
「講得好像中校最後會變成木靈一樣。」納爾森皺眉。
「我不知道……蘇菲娜立即便跳往『可能還有別人會製造蓮水』,且認定是兒玉蘇菲娜做的。」
「長得像伍德老師的透明女人也是嫌犯。但一者我們無法曉得她們人在哪、狀況如何、有何能力;二者,她們要怎麼散布蓮水?」

「另一個問題。」納蕾莎未看向兩人,輕捏下巴逕自發言:「假設她們的目標是把人類變成木靈,透明女人何必要派這麼多巨大木靈攻擊外海設施?何必拖到天音覺醒時才上陸攻擊文明社會?一開始直接從文明社會的任意角落下手就好了啊?現成的木靈軍隊欸?」
「或許是因為無法控制其行動?大兔子最後也沒跟著蘇菲娜,導致我們連牠的存在都不曉得啊。」
「還是……動物頂多只是變成木靈,但人類卻會更加嚴重的機制?」天音怯問。
「即便如此,放任受影響的人類替文明社會增加負擔,依舊是敵方受益呀。她們根本沒必要小心翼翼挑選攻擊目標——雖然標準浮動,仍能歸類出高汙染工業、廢棄物堆積場、遠洋軍事設施什麼的,不是嗎?」
納爾森沉默思考一陣後,喃喃自語:「難道這其實是兩個決策者迥異的作戰方針,才會互相矛盾?」
但最終改口「可以推論的方向太廣了,我們需要更多線索」。

「哥,現在我們缺人又缺機器,想查明真實情況很困難吧?」
「雖然這樣說很過分……但,我們擁有王牌啊。」
——木靈來襲的時候,就是契機。
三人心裡想著相同的事,卻也擔憂屆時僅有天音一人,恐怕會收拾不了局面。


電子合成的手機鈴聲打破沉默,與金屬鑄造的清脆吊鈴同時響起。納爾森在踏進咖啡廳那刻接獲來電。
「妳們先點餐,我失陪一下。」
兩個女孩逕自接受服務人員的招呼、引導、入座,並將注意力移至觸控桌面上的數位菜單。
納蕾莎迅速為自己和哥哥決定好餐點,也簡略向天音講解菜單內容。天音感謝之餘,突然想起蘇菲娜說過的「廚房」一詞,詢問納蕾莎看法。
「指的是木靈的大本營吧?」
「同感……但若沒有蘇菲娜帶領我們,可能終其一生都找不到。」
察覺金髮少女面色凝重,天音急忙道歉:「對不起,講這種讓人更焦慮的話……」
「哎,哥說得沒錯,目前只有木靈來襲才救得了我們——而我竟然會有期待牠們出現的一天。」

何其諷刺。
曾經希望害死父母、毀滅自己童年的巨大怪物永遠消失,納蕾莎耗費半生為此奮戰。
如今卻迎來亦姐亦嫂的家人,真實身分就是木靈的殘酷真相。
也面對高智能座機鬧脾氣,竟背叛我方,加入敵人陣營的窘迫狀況。
失的之矢,失羽之蝶,還能前往何方?

納爾森的歸來,轉移少女們險些跌落的心情。
「是弗蒙蘭,他已經聽完沙敏的詳細報告,另外也聊了些他覺得奇妙的事。」
俗稱為「蓮水」的幹細胞指引劑——有些學者和病患堅稱兩者間尚存少許差異,如今已是醫療界新寵兒。
隔行如隔山的簡單道理,竟令在場三人此時才警覺到,他們以為的進步醫療科技,其實另有隱情。
「這樣想太陰謀論了。簡直像直接宣稱『歷史上的偉大發現,都是外星人告訴發現者的』那樣荒唐!」
「可是哥,只有木靈製造得出蓮水呀!答案明擺在眼前——這就是敵方陣營散播蓮水的方法!」
「還分成『木靈主動給予』及『被人類捕獲、研究、提煉藥劑』等狀況,我們並不知道是哪種!」
納爾森依舊強烈否認。要入侵一套人類文明行之已久、從業人員眾多、體質完整的堅實系統,機率太低了。
「有差別嗎?木靈終究和文明接上線了啊!」

「也可能僅止於名稱相同。總之我不認為經過科學重重檢驗、投入臨床運用的藥,有那麼容易被滲透。」
「若蓮水能做出『治百病的萬靈丹』假象——方法另當別論啦。依人性弱點,一定很快就會廣傳運用吧!」
「納蕾莎,這和用魔法解釋魔術、用不知名藥物解釋毒殺案有何差別?」
「木靈能力的強大,還不夠令你往這方向懷疑嗎?」
「妳正在質疑人類發展至今的醫學、生物學、基因工程學哦?」
「你也正在質疑親自和木靈戰鬥過、現場見識其力量與變化多樣性的你妹妹!」

「少校……納蕾莎……請別吵了……」
面前餐點完好如初。天音連拿起湯匙舀一口的勇氣也沒有,陷於兄妹倆僵持的氣氛中。
「哼。」
「哼!」
雖應允黑髮少女的調停,金髮兄妹仍各持己見,兩塊餐盤明顯離得遠遠的。而且兩人皆一手吃東西、一手滑動耳掛式手機搜尋網路資料,試圖找出佐證自身論點、駁倒對方的談資。
天音嘆息,總算把放到變涼的第一口湯往嘴裡送。



幾度煙硝飛塵、火點漫舞、黑雲竄升的光景,法蘭西絲早習以為常。
俯瞰建築物若蛋殼般鬆散脆裂、削落崩毀,亦是她平日生活的一部分。
人們驚惶、逃命、尖叫、試圖憑一己之力挽回頹勢等掙扎的模樣,多得令她心生冷漠,甚至厭煩。
但眼前此景,卻震撼著已對「木靈災害」麻痺的她。

那並非棄置多年任其荒蕪的廢墟;相反地,每天皆有大量醫護及病患、家屬頻繁往返。
而此時,他們全圍繞於那棟高聳建築物周圍。人多,是因為不需要逃命吧?
數百雙眼睛指向的,是位居十幾樓高的某個窗口。
盤根錯節的綠葉樹木,彷彿幾十年前就在該處生長般,最後掙脫小小窗戶,朝天展枝綻葉。

一點也不可怕的景象,竟讓法蘭西絲背脊發冷——有多久沒有這麼像人的生理反應了?
她立即便明白狀況。那和說好的不一樣。
高舉透明雙臂,不再是人類的女子命令全體撤退,放棄下個攻擊目標。
遠處,宛如巨型鋸片的螢綠璀璨木靈,紛紛順從地遠曳而去。
法蘭西絲再度回眸,細瞧那株由醫院窗戶破牆萌發的奇異樹木,忍住身體的顫抖,離開這片空域。



淡淡白光突然閃現,令天音停止了用餐動作。
「是翔的通報!」
抬頭往賽塔兄妹看去,兩人點頭,黑髮少女旋即起身移步,直向咖啡廳門外奔去。

「翔,你在哪裡?什麼狀況?」
『從妳此刻位置數來第三條小巷,進入後直走十公尺再右拐,於鐵柵欄盡頭處會合。』
報告完等待駕駛員的位置,翔接著說:『出擊理由為軍方發現盤星藻型木靈,但敵方已撤退,目前面臨另一個原因不明的現象。地點是坎爾軍醫院。』
——彼里格中校被送去的地方啊。
天音剛在心裡嘀咕,翔即道:『正是羅敦.彼里格中校的醫院床位,十六樓。』

納爾森一小時前隨口回應的「講得好像中校會變成木靈」,再度從記憶裡響起。
少女步伐未有遲疑,這是於鯨歌號訓練與多場實戰得來的成果。拐進第三條小巷,視野能看到往右延伸的鐵柵欄一部分。她掏出變身器「蛋白石」緊握手心,繼續奔馳。
約定地點盡頭,純白鷹型機械恭敬半跪,前方則佇立著一名黑髮垂肩、面容清秀的少年。
頭上兩束純白羽絲、電腦合成般不太自然的纖瘦身影,在在表示少年並非真實人類,只是立體影像。
卻讓睽違未足一個月的天音,產生濃厚的懷念。

帶著這樣的表情,天音高舉蛋白石,喊出那句熟悉的口令。
「武裝召喚,代號『翔』,變身!」

青藍光學文字迅速集結成二重環,外快內慢順時針旋轉;內環裡側,多條光學線交錯延伸,編織成正中央的鳥形符號。符號之上,閃耀栗色光澤的烏黑短髮飛揚,一身白色冬季女性褲裝瞬間分解、重組為DNA狀的螺旋物質彩帶,依序覆蓋天音的身軀、四肢,固態化為駕駛服各個部分。
如同魔法陣的青藍鳥形光學環,在這些奇妙變化之間已抬升逾越她的頭頂,賜予亮銀腰帶、白色耳機後,化作片片光羽消散;V字紋路則由胸朝胯延伸描繪,潑開輕薄的雪白羽絲短裙。
變身完成,天音甩甩頭,讓細長黑辮左右擺蕩。正欲直接坐上翔的駕駛座,卻聽見微小呢喃。
『如今,只剩我還能看到這副光景。』
知道它在感慨另外兩機組各自的境遇,天音心口一悶,不敢多嘴什麼。任翔將其捧離地面,飛往軍醫院。


從十六樓懸空而出的壯碩樹木,遠遠便映入眼簾。若非生長地點太過詭異,樹本身倒沒什麼驚人之處,就像登山時偶爾會於小型坡崖、山壁轉角看到的樹一樣。
但,那位置是彼里格中校結束急診措施後,被送入的一般病房床位。
「有事件發生當時的影像嗎?現場民眾上傳網路的也可以。」
翔依言在HMD畫面分割九宮格,將目前收集來的短片同時播放。可惜沒有太多參考價值。
「要是有從醫院內部角度拍攝的影片就好了……」

剛作此想,HMD一角即蹦出名片大小的視窗,陌生的男性軍官氣急敗壞吼叫:『本機為軍方扣押的器械,未經准許不得任意駕駛!林天音,快下來!』
「翔,你該不會?」
遲疑幾秒鐘,電子合成音才平穩地『嗯』了一聲:『我擅自決定,抱歉。』
「唉……好吧,我們到軍方圍成的臨時本部去。」
目前除了觀測狀況,也不能做什麼;而既然要觀測,和順應軍方指揮(以避免惹更多麻煩)並不互斥。

賽塔兄妹於二十分鐘後抵達。在此期間,天音被限制活動,除必須提供藉由翔取得的數據外,還不准去任何地方,只能乖乖受監控。軍方不肯告訴她派人上樓入手的消息,僅得從軍人們斷斷續續的交談推測狀況。
一團混亂之中,三人既無法調查現場、詢問情報,也不能協助疏散民眾,完全被孤立在臨時本部。
甚至連近兩小時前的盤星藻型木靈攻擊事件,亦如五里霧外。
僅就現有情報互相討論的進展,只比在咖啡廳多一些。雖然心中「蓮水會讓人變成木靈」的恐懼推測愈來愈鮮明,但未有確切證據前,一切都算自己嚇自己。

憤恨踢擊金屬的怪聲傳進耳裡。納蕾莎回頭,看見某位軍官正用力踹著蓮出氣。
「笨機器!怎麼駕駛都不聽指揮!廢鐵!」
比「吐嘈對方『武裝機組需要特定駕駛資格』」這個想法更快浮現於納蕾莎腦海的,竟是幼時自己對某台紅色機器發飆的印象。

——燦,也曾經受過這種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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