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覺心 2017年11月23日 21:52
魚眼鏡頭將純白房間收納成一顆圓球。歪斜膨凸的視野裡，似有身影走動。
還來不及看清楚身影完整的模樣，烏溜溜的少女清澈黑眸即湊上鏡頭，狀似煩惱地東探西瞧。最後，一抹濃濁灰影捂住鏡頭，但未過多久，形成灰影的沐浴乳泡沫盡化於無，又恢復勉強可見的視界。
齊肩黑髮閃爍栗色光澤、背後拖曳細長髮束的台灣女孩，此時身上僅有前後兩片超薄手術巾覆蓋，周圍還冒著剛沐浴完的微熱蒸氣。缺乏可擦乾身體的用品，肌膚表層殘留的水珠被布料吸收，變得既透明又緊貼。這件事害她渾身不自在，行動起來扭扭捏捏，不時拉扯布料欲擋住重點部位。
「至少給我一件真的衣服嘛……」
壓低聲音嘀咕。這間比起「牢房」而言，更像「手術室」的房間，很不自然地擁有中階衛浴設備、預備了幾樣清潔用品——卻又缺少其他幾樣。天音心想，大概是以「有沒有可能幫助被囚者逃脫」為選擇標準吧？
無論如何，她此時狀態形同裸體。隨身包包、手腕飾品、耳掛式手機、鞋襪、外套、緊身長褲、襯衫、內衣等全遭沒收，連固定辮子尾端的髮圈也不放過。別說幫助逃脫了，連讓她保有一點安心感的東西都不留。
除去突兀的衛浴設備區塊，包括地板、天花板在內的六面牆壁光滑如鏡，看不見出入口在哪、沒有窗戶、無法確認空調狀況、缺乏時間流逝感，每項皆令天音忐忑不安。她唯一能確定的，只有某個牆角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浮現寬扁凹洞，將包裝食品推進房間後立即緊閉。
以此作為依據，天音默默計算食物出現的次數，粗略推估自己被囚禁了幾天？現在是白天還是夜晚？
至於餐點，內容物通常是簡單的麵包、餅乾或乾燥蔬果片，沒有魚、蛋或肉類，且必會搭配英式調味紅茶。對飲料的莫名堅持，使人想起蘇菲娜的睡蓮茶，進而聯想與一切事件相關的「蓮水」。
她也曾懷疑過，餐點內是否摻加了其他物質？會加入那款「可能來自兒玉」的蓮水嗎？但又無從查證，只能僥倖地以「身體目前沒有產生異狀」安慰自己，順從飢餓的本能進食。
每送餐三次，天音就會洗澡沐浴，藉熱水沖淋的日常習慣維持心情穩定。雖然衛浴區亦幾無遮蔽，能躲在濃密蒸氣間，總是較有隱私和安全感。
不過，那完全是少女的錯覺。
其實整個房間裡充斥著各種監視儀器，魚眼鏡頭只是拿來吸引被囚者注意力用的；它的另一個功能，則是讓被囚者能向外傳達意思——天音每次吃完飯、洗完澡，都會跑到鏡頭前使勁「大喊」，試圖讓對方讀唇。
「讓、我、出、去！（Let me out）」
螢幕此端，艾薇拉沉默地看著少女羞憤苦惱的可愛模樣。
——這孩子雖說是軍事駕駛員，肯定沒受過正規訓練。
僅消隨意觀察幾回，連外行人都會得出和她相同的結論。早在天音被運進私人實驗室那天，漢蜜即已對少女做過徹底檢查。除探測皮下是否埋有微型機器，也採集指紋、血液、頭髮等生物跡證，記錄全身生理數據，甚至待她醒後立刻錄製、解析並模擬聲紋，打算以她的合成語音投入對翔的測試。
沒有「遭囚便等於被敵人看光光」的覺悟，還妄想著保護基本隱私，而不往人性更底限去嘗試脫困，也只有生活在日常世界的小孩子會這麼天真了。何況這房間是漢蜜基於同為女性、對方尚年幼等體貼考量特別準備的。若換作真正的牢房吶……
『報告：全部沒收品已檢測完成，未發現武裝機組啟動器。』
電子語音傳達預料中的結果。艾薇拉嘆氣：「模擬聲紋、血液認證那些也沒用？」
『血液與視網膜數據曾使機體出現微量反應，但最終仍恢復休眠狀態，未正式啟動。』
原本還想問「對那個像駕駛座的部分，依區塊分別輸入壓力、脈膊、溫度等資訊呢」，艾薇拉卻中途打住。漢蜜比自己聰明得多，一定早就做過嘗試。必是方法用盡，得回頭朝駕駛員撈話，才會來找自己。
「唉，都說別逼我當壞阿姨了。」
嘴上雖這麼講，艾薇拉心底其實已閃過數種嚴刑逼供少女的方式，旋即自我厭惡地嘖聲，強制揮開腦內那些令人寒毛倒豎的恐怖畫面。
「我是為了什麼，現在才會在這裡的？」
——不想再變回那種人。和漢蜜約好要互相叮嚀的。
將往昔嚴苛環境教給她的殘酷、靠暴力解決問題等直覺反應拋諸腦後，她起身準備按下牢房按鈕——
螢幕裡卻浮現一方淡藍光輝，是純白地板上沒有邊界的一片區域。少女彷彿聽見廣播指示，滿臉猶疑地抬頭望向空蕩天花板。之後極其謹慎走近、以腳尖輕輕戳弄那塊發光區域，像隻隨時會跳開逃走的貓。
「漢蜜？還有方法的話為什麼要通知我？」
艾薇拉怔怔注視畫面的變化。她也弄不懂漢蜜的意圖。
直至少女一臉驚惶地摔進突然凹陷的發光地板裡，她才察覺事情不妙，抄起手邊包裹奪門而出。
◆
天音在狹小滑溜的黑暗通道裡東翻西滾，這邊磕那邊碰，撞得全身上下每個地方都疼。
有好幾次覺得被噴灑了什麼霧化藥劑，濕黏觸感迅速收乾、凝固，貼緊肌膚，變成類似布料的東西。
來不及一探究竟，短暫懸浮半空的失重恐懼即佔據五感，拋甩弧度讓四肢在空中自然撐開。心底剛掠過「糟糕！得快點保護頭部」想法，新的猛烈衝擊便再度撞飛天音的思緒，疼痛瞬間侵蝕她所有的知覺。
「呃——！嗚……」
痛得險些連慘叫聲都發不出來，天音下意識想去揉按額頭、為眼睛遮蔽新環境的強光，卻發現手腳於麻痺間已被機械包覆、鉗鎖、拉伸，就像鯨歌號模擬作戰室的那些條狀結構體一樣。不同的是，它們並不會順自己的意思動作，而是聽令於斜下方那位披著白袍的女科學家．漢蜜。
「嘖，連這個也失敗啊。」
響脆悅耳的女聲迴蕩，天音有一瞬間覺得哪邊奇怪。但思及雙方算敵對的關係，又似乎頗為合理。注意力緩慢地轉往她口中的「這個」。
破破爛爛的合成纖維，僅一部分成功包纏住手臂、大腿與腰肢，多數則鬆垮垮垂吊搖晃，或東一塊西一塊浮貼於肌膚表面，彷彿沒清乾淨的殘膠，看著還頗礙眼。
天音仍被尚未止息的疼痛奪去思考能力，虛弱問了句：「這是……什麼？」
「啊？妳們的駕駛服不是用噴劑方式快速換穿嗎？」
漢蜜拉高語尾，天音被她盛氣凌人的口氣牽著跑，險些迷糊吐實，急忙以無意義的「唔」取代。
「算啦，反正一定又是妳們家的獨門科技。要嘛妳不知道原理，要嘛有保密協議，對吧？」
霧金色為主的捲翹半長髮挑染了好幾種顏色，再盤成一朵棉花糖般可愛俏麗的彩色髮髻。漢蜜容貌雖未及蘇菲娜美豔，卻帶有嫵媚與冷酷摻和的魅力，某些角度或表情甚至很像人偶，帶有亦真亦假的微妙感覺。
——但，在坎爾軍醫院外圍時，她的頭髮應該是純黑色……
察覺天音矇矓迷惑的視線，女科學家微瞇雙眼，狡黠笑道：「要是告訴我怎麼喚醒妳的夥伴，這項小技巧，我會大方地教給妳喲。」
伴隨其纖指打出的榧子，天音前方，原本以為是牆壁的巨大平面，倏然浮現垂直裂痕，朝左右兩旁退開。
藏在擋牆之後，是被眾多黑色管線鉗制住，癱軟靜止的銀白色鷹型武裝機組。
「翔……！」
睜大眼眸，上身前傾，天音忘記自己手腳也受困，且離地約莫三公尺高。滿腦子只想確認它的安全。
「哎呀？妳為什麼那麼激動呢？不過就是架機器人而已嘛？」
輕佻語氣充滿諷刺，漢蜜神情開始微妙變化——五官位置幾乎沒動，作為「人」的生氣卻迅速從身上消失，彷彿一尊精巧至極的人偶在說話。
——啊，就是這種感覺。
天音才剛確認之前稍縱即逝的異狀，漢蜜又恢復常人氣息。未見天音回應，她道：「還是說，如果這台白色老鷹被妳搞丟、弄壞了的話，妳會被伍德……不，也許是那個少校嚴厲懲罰？」
「因為翔是我的夥伴！我不會捨棄它！」
繼續強硬掙扎抵抗、嘗試脫離束縛，天音亦在和自己內心的恐懼交戰。身陷不抱善意的陣營、對方會拿自己做奇怪實驗、可能用暴力方式竊取蘇菲娜心血、未曾保證人身或機體安全……
「才怪。」漢蜜冷冷否定，像是對此類發言聽到膩煩。但旋即從無機質表情恢復人類活力：「不過外界把伍德發明的ＡＩ說得那麼神，搞不好還真能讓妳完全投射情感，把機器當成夥伴呢！」
天音視線越過漢蜜肩頭，凝望沉睡的銀白機體，僅以疲憊躁亂的喘息代替回答。
「哪，小甜心，我們做個交易吧：妳將妳的夥伴喚醒，讓我跟它聊聊天，收集一些資料，然後我就放妳們安全離開，也不會行使追回權，甚至能幫妳們向上面說情，延後軍方施壓的時間。如何？」
少女的掙扎明顯趨緩，稚顏寫滿疑惑與不信任。
「您是……漢蜜小姐對吧？您應該已經發現了，憑我或我身上穿戴的那些東西，都無法喚醒翔。」
「嗯，輸入各種生理資訊也不行。妳還滿機伶的嘛。」
「這表示我對此無能為力……喚醒翔的關鍵並不是我。」
害怕主動承認自己沒有利用價值，會招來遷怒攻擊、嚴酷刑罰，最壞的打算是被殺人滅口；但天音沒把握操弄話術，藉信口開河爭取保障自身安全的機會。此時她才開始後悔當初逞英雄，出面阻止艾薇拉毆打表組軍人的行動，且竟然蠢到願意與翔一起被帶走，天真地想著要和「夥伴」共進退——
不，就算時光倒流，她仍舊會做出同樣愚笨的選擇。
「盡己所能」的人生座右銘，大概會在此行至終點吧？她想。
「但妳知道那個關鍵。」
——來了！
天音緊閉雙眸、咬牙準備承受痛楚。可是靜待十幾秒後，卻由撕開包裝袋的聲音打破沉默。
睜眼，令人驚懼的高大威武身影映入視線。艾薇拉鐵著嚴肅面孔，惡狠狠瞪向少女。近兩百公分的身高，比漢蜜更加接近天音腳底。她甚至有從下方傳來陣陣寒氣的錯覺。
「出、出擊前蘇菲娜小姐會設定很多東西，我就只是搭上翔，進行後續操作而已……」
「我接獲的資料是：武裝機組能自力離開母艦，尋找駕駛員並與之會合，再前往目的地作戰。難道妳都是乖乖留在艦上待機，等候伍德下達指示嗎？別說瞎話了。」
把包裝袋內容物傾倒於桌面，依照順序整齊排好。天音認得那是自己所有的隨身物品，其中並不包括「蛋白石」；她早就在離開廂型車前，預先拆下它藏進座椅縫隙間。但當時車上僅她一人，沒有其他知情者。若事後亦無人發現、回收它……
「真是心思好懂的孩子呢。明明曉得啟動器不在這堆東西裡，妳的表情仍會透露一些線索喲。」
漢蜜挑出星形金屬手鍊，微笑道：「抱歉偷聽了留言，我們會保密內容的。」
——咦？
「什麼……留言？」
兩位女子怔望天音片刻，旋即理解狀況。艾薇拉問：「妳是在手鍊壞掉後才拿到它的吧？」
「是……」
鼻哼一聲，她轉頭對漢蜜使眼色。漢蜜聳肩：「那顆小燈兼具錄音功能，我們檢查時發現這點，就順手修好它了。裡頭是個年輕男生的聲音——想知道內容嗎？」
桂明浩俊秀的容顏浮現腦海。是ＡＱＵＡ事件彼時，兩人此生最後一次見面。
溫柔，諒解，絕望的蒼白微笑。
「不想。」
並非賭氣、亦非不屈，天音將視線轉下，拒絕任何人或物進入眼簾。
兩位女性持續說話，但她無意傾聽，乾脆轉念暫時對「英語」這項外國語言充耳不聞，沉浸後悔記憶中……
『天音，希望妳能一直和我在一起。』
明浩的聲音清晰擴散。少女抬頭，漢蜜正把手鍊壓在觸控電腦上，以ＮＦＣ（Near-field communication，近場通訊）讀取、廣播暖橘小燈內的留言。艾薇拉則穿戴起外形像手套的遙控裝置。
『從遠綴夜空的星星，變成伸手可及的燈火吧。』
『未來也請繼續照亮我，與我一同前進……』
「別說了！」隨著天音直覺地以中文吶喊，眼淚奪眶而出。
兩女似是略懂其意，但仍舊別上耳掛式手機，藉即時翻譯軟體確認她的語意。
「把廣播停掉！我不想知道內容！我不想聽！」
愧疚不斷啃齧少女的心口，沒有拯救仰慕之人的悔恨，至今仍在折磨她。原本選擇放棄一切、回歸平凡作為贖罪，卻無法對納蕾莎見死不救；原本選擇冰封這份感情，此生銘記明浩作為補償，卻又……
少女盈滿淚水的黑眸，朝銀白機體瞄了一眼。
——對不起，明浩學長。對不起……
縱使百般否認，造成自己落入此番境地的，不正是「那個原因」嗎？
「留言也只有這麼短而已，妳想不想聽更多都沒意義。」
漢蜜直言，似是感嘆白耗籌碼，於抽屜裡掏摸搜尋，撈出筆型注射器。
「嘿，別現在就用最後手段。」艾薇拉皺起眉頭，但僅語言制止。戴著遙控手套的那隻手則快速張開——
「啊啊啊啊！」
鉗鎖四肢的條狀結構體往外伸拉，天音的肩頭、大腿根部產生遭使勁拉扯的疼痛。
「艾薇拉，妳沒比我好到哪去。」換漢蜜皺眉。
「妳依賴藥物會造成永久傷害……」
「卻是無痛且能達成目的的手段啊。反正現在有『蓮水』嘛，壞掉的部分長得回來啦。」
「僥倖。」艾薇拉鼻哼一聲，又換個手勢，這次把天音上半身向左扭曲，像是體操般的拉伸動作。
「嗚……嗚……」
天音甫流到一個階段的淚水，再度因肉體疼痛而淌下。
「說，啟動器藏在哪裡？或者妳有什麼方法喚醒白色老鷹？暗號之類的？」
「我不、不知道……」遺忘了語言切換，天音以中文呻吟哀號。下個瞬間，自己的右拳被條狀結構體強迫施勁，朝毫無防護的橫膈膜重擊。
「咕啊——噁……」
好痛。但心底對於背叛明浩的罪惡感，神奇地竟稍稍減輕了些。
——對，這是我該受的懲罰。
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必付出代價的。
「謝謝妳……艾薇拉小姐……」勉強睜著哭腫的眼睛，少女慘澹微笑。
然後左拳朝左臉頰揮去。這次力道輕了許多，但因攻擊點在面部，仍痛得她又哭又叫。
「想謝就老實招。我可是拷問熟手，休想利用我來滿足妳自私的贖罪欲望——嚴重的話會打斷骨頭哦？」
精準控制力道，讓被架高的天音宛若人偶般任其擺弄、自我毆打、自我傷害。
「我們當然調查過妳們的事，也知道妳住的地方、妳認識的人。錄音裡的男孩是妳鄰居吧？那個在ＡＱＵＡ事件中喪生，令妳愧疚後悔的人。」
天音低頭默認。僅抽抽噎噎調整呼吸，淚濛一雙晶眸。
「嘖。」
愈是向孱弱平凡的少女施虐，自我厭惡的感覺便愈加強烈。艾薇拉搶在腦海閃現那些回憶畫面前，喝斥一聲「浪費時間」，停止操作遙控手套。
原本預期聽見背後傳來「那換我上囉？」的回應，漢蜜卻直勾勾盯著儀表板，兩秒後才說：「繼續打！白色老鷹對她的慘叫有反應——怪了，模擬聲紋竟不管用？」
「她的身體耐不住啦。」
「反正有蓮水……不然現在就注射一針？剛好也治療妳對她造成的傷害。」
「唉，漢蜜，妳還沒察覺自己陷入了老毛病裡嗎？」
拐彎抹角不適合艾薇拉。見漢蜜一頭熱栽進「測試怎樣才能喚醒翔，取得ＡＩ資料」，完全無視人身安全與道德倫理，圓睜的大眼若機器人般缺乏生氣。她嘆息，一把將纖瘦的女科學家擁個滿懷。
天音略顯動搖，把視線轉往兩人；但她們根本不想理會她。
「為什麼？她的生命又不重要，『消耗』掉也無妨吧？」
「還可以拿來要脅伍德啊。」苦笑，艾薇拉仔細挑選話題方向、使用詞彙。她隻字未提法律、人性、道德之類以「應該」限制人類行動的社會性產物，只討論最實際的做法——像在應對機器人發問一樣。
「我覺得拿她來印證『伍德是否採用這些科學方法』會更有價值點。」
漢蜜嘟嘴皺眉，旋即想起於「碧空戰姬們怎麼穿上駕駛服」的推測實驗失敗，更是不悅地鼓膨雙頰。
「總之聽我的吧。今天先放過亞洲女孩，關個幾天待她恢復體力。如果伍德打算放棄她……」
艾薇拉艱澀抬頭凝望少女，嘆息：「屆時就隨便妳實驗。」
◆
接受蘇菲娜建議的韓德爾，將心中疑惑摻著濃稠睡蓮茶一併飲下，未再多問什麼。
四肢、胸口、腦袋上貼滿偵測儀器的無線貼片，令其動作有幾分遲鈍呆滯。灌完一大杯，他便打直身體，依指示躺好休息，靜靜等待進入夢鄉。還在覺得下屬小題大作、喝個飲料為何得這麼謹慎的時候，微熱感即伴隨疲倦緩緩襲來，浸漫老人的意識……
凝望老中將昏睡的模樣，蘇菲娜原應舒展的眉頭，反而更加不安緊鎖。
那是鯨歌號版本的「蓮水」、與碧空戰姬們飲用的相同——老人家最多只能理解到這種程度，因此她放棄更複雜精確的原理說明，也避免「以身為木靈的我之血製成」真相嚇壞對方，僅催促韓德爾喝下睡蓮茶，試圖對抗其體內已有的，兒玉版本的蓮水。
她很煩惱。一者怕速度和能力來不及抗衡壓制，二者怕過濃的蓮水對韓德爾身體造成傷害，弄巧成拙。但她經不起受害者繼續增加的風險。「彼里格變成樹了」言猶在耳，恐懼使她重返鯨歌號後，決定暫擱一切，優先前往探尋最關鍵的地點：綠之方舟，木靈們的母島。
確認韓德爾狀態穩定後，蘇菲娜從椅子上起身，準備離開醫務室。伸手碰觸電動門之前，仍猶豫了一下。
門外，想必是那幅光景吧？
「唉……」心底暗暗道歉。自己只有一個人，沒辦法兼顧那麼多事。必然的愧疚彼端，是必然的失望。
輕巧氣動音挪移門板，出現一張精美如蠟像的蒼白沉鬱面容。金髮、藍眸，慣見的鮮紅色龐克風裝束。與昔日不同的是，懷裡緊擁著購自台灣比凜山的布袋戲女偶；而那尊偶的纖纖食指，正直直對準蘇菲娜的臉。
蘇菲娜不懂娃娃、人偶這類雕刻藝術品，甚至把逗樂幼兒用的布製手偶也歸類成相似事物，僅當作納蕾莎的收藏興趣。如今被那雙雕得靈活生動，感情飽滿豐富的晶亮偶眼斜睨，心頭更感刺痛。
納蕾莎自身雙眼已然憔悴無神，月季——她手中的布袋戲女偶，彷彿代替主人指責蘇菲娜般，散發既強硬又堅定的氣勢。工筆繪的彎細月眉明明不會動，卻能帶有明顯怒意。蘇菲娜拒絕承接這分情緒，轉身就逃。
布料摩擦、少量飾品碰響，接著是靴跟輕敲地板的聲音。
——還是跟來了啊。
猶豫要不要回頭。對納蕾莎瞭若指掌的蘇菲娜，連對方現在臉上是什麼表情都可以想像。畢竟那是個曾以七歲稚齡隻身遠征返鄉、九歲蹺家參與駕駛員徵選會、熬過同袍年齡差距大的軍旅生活、一路勇敢單打獨鬥的女孩。無論戰線延得再長，她仍會堅守初衷，直至達成目的那一刻。絕不鬆懈、絕不放棄。
放慢腳步，揮開納爾森對妹妹「任性彆扭、不肯配合團隊決議」的膚淺評價，蘇菲娜認真覺得納蕾莎不是無理取鬧，只要給點基本程度的支援，她自會有安排……
——但放她一個人去，安全嗎？鯨歌號缺乏戰力又該怎麼辦呢？
現在要去的地方，可是木靈的母島啊。
「交給她自己決定吧。」
強迫納蕾莎服從大人們、組織的命令，已經夠多了。雖然自己也是那些大人之一，不過若局面還扛得住，她會更希望讓這因缺乏自由而變得自我的孩子，擁有更多選擇的權利……
改變步向艦橋的預定路線，蘇菲娜轉朝機庫踱去，邊注意著納蕾莎的跫音、邊搜找口袋裡的「蛋白石」，腦中繼續盤算各種大小事。
一個回神突然發現，跟在背後的聲響，早就停佇於艦內某個稍遠的地方。
「咦？為什麼中途跑掉？」
必須躲避軍方追捕而深潛，鯨歌號的溫室已多日未見陽光，僅以人工照明維持。
大片豔紅與漆黑細皮帶交錯的龐克風服裝飄入溫室，形成相對搶眼的存在；懷中木偶溫順地倚靠主人肩頭，不復方才的嚴厲神色。納蕾莎踱至月季花圃前，原想看看最喜愛的花，嘗試平撫浮躁的心，卻發現花因乏人照料凋了幾朵，心情更加低落。索性移到青銅高腳桌旁，賭氣窩進單人扶手椅內。
——如果能飛就好了。
她大可採用九十六號作戰那套拋投法，在不暴露鯨歌號行蹤的狀態下獨自飛回英國，殺進那個科學家的地盤拯救天音。思及此，一併怨怪起蘇菲娜怎麼還沒解決飛行問題？不對，她之前忙著逃亡，後又乖乖被逮，這幾日才藉韓德爾中將之手重獲自由，根本沒時間研發裝備……
「要怪我放走了燦嗎？」
真不想承認。
相看兩厭的搭檔，本就該早早拆夥，對彼此都好。她還嫌離別太晚到來呢，白費掉重新培育ＡＩ的時光。
「偏偏又發生這麼緊急的事。」
要怪天音逞強，以自身作為交換籌碼嗎？
可是，那個女軍人終究把表組揍得七零八落啦。天音哪有成功阻止什麼？
「只是擔憂失去翔，不惜脫離隊伍追過去……吧？」
天音自己或許沒發覺。但她可看得很清楚：那早就橫擋在她倆之間的銀白身影——或者說「擁有發光藍眸的少年人格模型」，正一步步跨越名為「葉芊琪」與「桂明浩」的高牆，朝唯一的主人靠近。
「荒謬。ＡＩ表現得再怎麼像人都是假的、都是從模仿人類行為而來、都是程式設定的連續反應。翔其實是遵從指令才會看似有慕主傾向；燦更是——」
腦中浮現某個畫面。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座昆蟲館裡，一台紅色導覽機器人遞上小禮物的模樣。
那是燦。
老式的液晶螢幕、單調的三條弧線，卻能組出極為自然燦爛的笑容。
幼小的納蕾莎當下雖不為所動，竟也同意那是她看過最溫暖的笑。即使來自機器。
納蕾莎其實非常怕生。
但環境逼她得堅強、冒險、勇敢爭取、對抗他人擅加的決定，不能永遠窩在手偶、木偶、娃娃們組成的友善夢幻圈子裡。爸媽為她準備的「安靜朋友」雖能長相左右，陪伴她度過生命裡每個階段，可是它們不會自主抵抗、危險來了也不會逃跑——就這樣，她最寶貝的玫瑰仙子手偶，在某天被恢復為武裝機組的燦從掌尖抽走，於她面前豪爽撕成碎片，丟進火堆。
『——說這樣可以讓莎莎強迫長大，變得更懂事喔！』
是哪個軍中學長唆使、誤導燦的，納蕾莎已經忘了名字。當時景象太過震驚，迄今心頭仍會揪痛。
「我才……才不需要……那些東西！」
無力改變心愛之物被摧毀的事實，也無力改變大人們總是站在燦那邊，勸她「機器又不懂」、「請伍德小姐調整看看」、「它只是要你關心它嘛」，輕描淡寫她的悲傷。而她，亦只好否認自己的心空了一塊。
為避免類似事件再度發生，她忍著不再接觸任何「安靜朋友」，責備曾經對它們投射強烈情感、依賴它們陪伴、把它們視作真人的自己；也以此批評天音善待翔、燦的行為。
「啊——」
驚覺懷抱緊擁月季，且臉蛋正往那舒香柔軟的緋色布料裡埋，納蕾莎連忙拉開和布袋戲女偶間的距離。
呼吸急促。她原想一手甩飛它，但那樣就與多年前的燦沒什麼兩樣。及時煞住細想，她將月季放至另一張椅子上，自己爬起來快速大步兜圈，強迫腦袋冷靜。
「不能原諒……」
雖是他人惡作劇亂教觀念，實際動手毀去玫瑰仙子手偶，斷絕納蕾莎與童年連繫的，終究是燦本身。
「無知不代表無辜。」
更別說它繼續犯錯、繼續傷害主人，卻得意洋洋以為能討主人歡心。
但是為什麼，那句「妳有天音就夠了」冷得讓她心頭寒顫？
為何愈是用力在心底肯定燦的惡意，那歡朗而想逗她笑的電子合成音，便愈益清晰？
「我失去的那些又算什麼？我活該嗎？」
失去自由，得跟一群年紀大上十幾歲的軍人一同訓練；不像天音還能過普通女孩的求學生活。
失去與童年的連繫，幾個帶在身邊的布偶、娃娃，尤其是玫瑰仙子，毀於燦的擅自認定。
失去正常的人際關係，沒有同齡朋友，大人們全向著燦，自己的抗議只會被當成謊言……
熟悉的廣播聲響起，令一時誤認的金髮少女頸後冰涼，再次確切體認「缺乏武裝機組」是多麼致命的狀況。
「別鬧了，燦終究只是……『工具』而已啊！」
咬牙切齒地吐出詞彙，眼前浮現亞麻色雙髮束少女的容顏。納蕾莎既身為主人、所獲新能力又是「視覺」，理應時時刻刻都看得到燦的人格模型——但她始終選擇視而不見，拒絕承認燦像人的一面、拒絕承認自己對人形物的親切感、拒絕承認燦在心裡的位置。
蘇菲娜真狡猾，偏偏發明那什麼「人格模型」的，弄得她想讓自己持續牢記「燦是機器」還滿費力的啊。
『納蕾莎．賽塔准尉，請盡速至艦內機庫。重複，納蕾莎．賽塔准尉，請盡速至艦內機庫——』
懷抱「怎麼不是在艦橋看著全景大螢幕遙控『月旋』輔助？」疑問，納蕾莎熟練抱起月季，以最短時間先將它送回房間偶架固定。腳下感覺得到鯨歌號向上緊急浮起的傾斜角度……
「即使重見天空，我依然不能飛啊。」
◆
再度踱入幽暗的監控室，艾薇拉神情複雜地把弄掌中兩枚銀戒指，嚴肅眉宇擠出更深陷的凹痕。
螢幕裡，趴著一個遍體瘀青、模樣狼狽，甚至因手術巾破損而隱隱春光外洩的軟癱少女，奄奄一息。
如此淒慘景象，竟絲毫勾不起她的憐憫之心。
除去年紀比天音更幼小的孩童、嬰兒，艾薇拉會給予同情的對象，世上只有漢蜜一人。
也是她今生唯一在乎的人。
正面對著監視螢幕，畫面內容卻未入其眼。艾薇拉指掌持續摩挲戒指，回憶數年前那張無所畏的女性容顏。
無所畏，亦無所謂。僅因聽說某科技公司發明出接近真實人性的ＡＩ，漢蜜便甘願隻身犯險，闖進艾薇拉長年戰亂的家鄉、闖進其隸屬陣營的地盤，嘗試偷竊、拆解該款機器的ＡＩ系統，探究「人性」為何物。
理所當然地，漢蜜被懷疑是敵方派來的間諜，很快即遭到逮捕，由艾薇拉負責拷問情報。
拷問是種恐懼競賽。雖大幅對受暴者不利，但比的依舊是雙方誰先崩潰放棄。因為各種理由被迫變得陽剛、筋骨強壯、身形簡直像摔角手或健美員的艾薇拉，連人性也割捨不少，被部隊稱讚狠心絕情、沒血沒淚，什麼情報都套得出來，又能精準掌握下手輕重，讓人質精神毀壞同時，肉體卻穩定存活，保留談判價值。
她知道，沒有求生意志、缺少人類價值觀的對象，將是此職罩門。不過她亦深信自己今生不會遇見。
直至從漢蜜空洞的眼眸中窺見深淵。
她發現自己長期被壓抑的人性，也發現漢蜜因「缺乏人性」，轉而向與自身狀況較接近的機器人，尤其ＡＩ系統探求「理解、建構、培養人性」的可能。大致上，文明世界的遊戲規則她都懂，但只是配合社會大眾行事，本身對於尊嚴、人權、愛和信任、溫情、常識、同理心之類的價值毫無感覺。
總之，艾薇拉的世界被這宛如肉身機器人的女科學家顛覆。兩人躲避部隊耳目，相偕逃離戰亂之鄉，返回文明世界懷抱，互依互存，彼此扶持度日。
簡直就像是私奔一樣。
在漢蜜還沒有完全理解人性——或者弄懂自己的心理狀態前，艾薇拉都會忍耐遞出戒指的衝動，靜靜守護漢蜜，幫助她、輔佐她。艾薇拉也清楚戀人緊追蘇菲娜，非要從對方手裡取得紅或白其中一台武裝機組，解析「未被世人所知的最強大ＡＩ」願望，因而趁著蘇菲娜遭逮捕的機會，靠暴力硬搶白色老鷹及駕駛員。
只是，那女人太狡猾了，竟讓柔弱的普通少女擔任駕駛員，差點就踩到她自我設定的界線。
對，她很怕變回以前那個泯滅人性的自己。瘋狂施暴、拷問完後，將會陷入極為恐慌的自責與空虛。
——幸好及時踩了煞車。
螢幕裡的女孩似乎已恢復一點體力，搖搖晃晃坐起、大口喘息，繼續漫無目的的牢房生活。
艾薇拉不以為意，心想只要眼角餘光注意即可，仍深陷惆悵回憶，感慨地把玩著戒指。
突然，她聽見無法理解的語言。至少認得那是中文的聲調，便戴上耳掛式手機、打開翻譯軟體——
「嗯？」
卻還是亂無章法的細碎呢喃。心底一驚，難道自己終究越了線，把亞洲女孩逼瘋了嗎？
「也可能是騙人的，先觀察一陣子。」立即冷靜判斷，女軍人總算拉回警覺性，仔細盯緊螢幕。
半小時過去，少女號泣、呢喃，在地上緩慢地疼痛打滾。
一小時過去，她才去碰觸與自己一同被扔進牢房的包裝袋，檢視私人物品是否完好。
一小時半，去洗澡，照樣用沐浴乳泡沫遮掩鏡頭；泡泡消失後，房內瀰漫的水霧較日前濃了許多。
洗完澡，少女眼神悲傷，撫弄那條星形手鍊良久，最後戴上。不斷喃喃碎念語意破碎的中文。
兩小時半，又去洗澡，這次乾脆戴手鍊洗，隱約聽得見叮叮咚咚脆響。畫面又充滿更濃厚的水蒸氣。
「洗這麼多次做啥？」
艾薇拉冒出疑問，機警瞥向旁邊的紅外線熱成像儀監測螢幕。與此同時，天音撥開霧氣現身，拖著濕答答的身體逕自鑽往固定角落，迅速入睡。
不屑地哼一聲，女軍人按下中控系統切換鈕，命電腦接手作業，扭頭離開監控室。
太亮的螢白燈光令牢房環境不利睡眠，這對天音來說原本是個困擾——現在卻是助力。
將壓於身下的耳掛式手機悄悄挪出一小角。深夜三點五十分，夠晚了。
假裝只是熟睡中翻身，天音把臉由面對牆壁轉朝牢房中央，微瞇的眼眸緊盯整片純白地板。
——果然，抹過泡沫之後就比較能分辨位置。這邊一塊，靠近角落邊也有一塊……
直至漢蜜用廣播和燈光指示她踩踏那塊地板之前，這房間還「無縫」得讓人誤以為被關進科幻電影場景裡。如今藉由兩次佯裝洗澡，觀察霧氣飄動、泡沫變化，天音發現類似的機關地板有好幾塊。配合腦海中充滿痛覺的模糊記憶，她猜，若這間牢房的正下方即是自己遭受拷問的大型空間——
何必猜呢？直接找不就好了？
少女閉上眼仔細聆聽，尋覓任何關於「木靈」的聲音，但無所獲。於是她又開始細碎呢喃，講著沒有意義的中文詞語：「星球的聲音……綠色精靈……使命繼承於我……八年的夕陽……精神寄託於你……」
把翔和自己之間共有的關鍵字打散，重複誦念。其中也包括了「無緣少年、生態館徘徊」這種影射明浩的句子；「與紅金同記憶共舞」說著比凜山沙桃（Sand Peach）之戰；「海夜裡的七彩貝」暗示在安佑凱列基地看見的甲藻型木靈。
起初，這只是純粹令監視者困惑用的作為，天音根本還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僅簡單思考「總之令鏡頭彼端的監視者——最好是艾薇拉本人，覺得摸不清頭緒而有所行動」。一趟踏破地板摔到樓下的旅程，讓她發現自己被囚禁的這個地方，可能除了兩位女性之外沒有其他人。保險起見，天音仍然假設有人尚未現身，估計五人以內吧？
因為，樓下空間雖相對挑高、加寬，就算計入關著翔的另一半面積，整體仍嫌狹小，無法提供太多人活動，除那片分隔房間、隱藏翔的可動牆壁，其他三面很像直接使用建築物原本的牆，不像牢房還經過特殊加工。
她也藉三面牆壁頂緣的採光窗，推測受拷問當時的時間。位處高緯度地區、時節冬末，二月初，永夜現象的影響仍在，但總體開始縮短。所以看似傍晚的昏暗光線其實是晚上九點……不對，亦可能是下午兩點……
——唔哇，腦袋快轉不過來了。別拿這麼難的問題欺負高中生哪！
呃，剛才碎念那些詞彙是要做什麼的？
——啊，對喔，想得太專心，差點忘記繼續念了。
「眾鳥紛飛、故鄉遊、山裡的瀑布……回答我呀……翔……」
在蘇菲娜逃亡最初，鯨歌號遭軍方接管，航向特里凡得琅那幾日，天音為避免透露太多武裝機組的資訊，暫時指示翔、燦佯裝斷電關機，進入類似休眠的狀態。實際上，它們靠木靈核永續運轉，不會真的斷絕能源供給而完全停止。但彼時手中有「蛋白石」、人也在鯨歌號裡，多得是喚醒翔的方法；如今處於逆境，她並不確定是否能讓它重新啟動。漢蜜一席「輸入生理資訊亦沒反應」話語，令少女喜憂摻半。
對方用盡手段仍得不到它，是喜；若自己也喚不動翔呢？則是憂。
「難道我得在這裡大聲慘叫？會先驚動她們吧……」
不行，決定開始行動前，得把各種狀況設想好。少女再瞄一眼無法與外界連繫的手機，繼續思索。
◆
換好駕駛服、抵達鯨歌號機庫瞬間，一抹鮮紅跳入納蕾莎視野，差點讓她驚喊出聲。
一時還以為燦回來了。但定睛細看，卻是其備用零件組成的簡易裝甲，整整比燦小上一圈，幾乎只有腳底噴射器、頭肩部方向控制舵、相對較細的脊椎支架，幾格武器收納槽，甚至連能否展開木靈核粒子防禦系統，皆尚無法確定。難道真如同她所要求的，僅有「能飛」這項功能？
「有、有防護罩啦！也有恆溫系統！」
換好駕駛服的蘇菲娜，不符氣氛地嘟著嘴，以可愛表情回應納蕾莎疑惑的眼神。一旁，納爾森仍在操作平板電腦，深怕這看起來不可靠的玩意會傷害妹妹，反反覆覆仔細檢查、測試。
「我會盡量避免讓納蕾莎出擊。這只是萬非得已時，讓她方便飛行用的。」
換朝納爾森說話，蘇菲娜邊講邊登上蓮的駕駛座，準備連人帶機躺入彈射架。
「對了，它一定得用彈射架離開鯨歌號唷！畢竟堅固度不如武裝機組，走標準程序比較保險。」
語尾甫畢，黑色機組即載著成熟豔麗的知性美女，投入幽暗悶熱的軌道中。
幾秒後，是蓮從艦外回傳的訊息：『已藉肉眼直接確認……真的，它不在。』
「什麼東西不在？」納蕾莎轉頭問哥哥。
「木靈的母島，被稱為『綠之方舟』、地圖上未有記錄的小型島嶼。」
納爾森疲憊的語氣，令人猜想蘇菲娜先前已因為鯨歌號偵測結果與其記憶不符，而大費周章地動用各種儀器重複確認，最後甚至親自飛出艦外，於附近海域搜尋了。
「航行至北極的這幾天，我們討論過很多事情……」
「北、北極！鯨歌號已經跑到這麼遠的地方嗎？」打斷兄長發言，納蕾莎臉色鐵青。
世界的兩個端點之一。距離天音目前所處位置非常、非常遙遠。就算現在獲得飛行能力，也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抵達她那邊。
「……其中一件，是伍德老師曾問我奇怪的照片判斷問題。如今我終於確認那是蘇菲娜由『綠之方舟』帶回的影像，而老師則憑藉它推敲出方舟位置，並動身尋找。換句話說，夫妻兩人皆曾登陸那座島。」
還以為兄長想自怨自艾沒解開謎題呢。納蕾莎眼神漸漸鬆懈——這些往事和我無關吧？
「另一件就與妳相關了。這台臨時裝甲，妳打算怎麼用？」
十年來罕有的「讓妹妹自己作主」，納爾森的發言令少女愣怔，思考半晌，答：「幫蘇菲娜找她想找的東西……那座木靈島不可能憑空消失，留著必有後患，對吧？」
「不去尋找林天音或燦嗎？」
「唔——！」聽見天音的名字，她心口揪了一下。
「我已經做好妳們兩人都被軍方逮捕的心理準備——不，全艦成員皆有此覺悟。我們的目標只在『確認兒玉本體位置與企圖』、『掌握木靈母島現況』，終究仍得向軍方搬救兵。就像我們一路以來的尷尬狀況。」
下句「我會找艘北冰洋客輪……」尚未說完，納蕾莎又中斷話題。
「為什麼你們最初不優先救天音？只要在外海躲幾天避避風頭——」
「沒有應對能力卻常擅入險境、老是需要別人救助、拖慢團隊時間，這就叫做『任性』。」
納爾森突然切回昔日慣有的冷峻口氣，少女驚覺，兄長並非僅批評天音而已，也在警示自己。
火氣上冒。
但又無從反駁。
畢竟納蕾莎信奉「變強」、「不拖後腿」、「盡量靠自己」等理念；最初遇見天音時，亦曾嚴厲責備她浪費自己提早去找哥哥的時間；若非之後變成「藉其脆弱，逼迫兄長一定得正視自己」狀態，她大概會繼續不耐煩下去，而一直臭臉面對天音吧？
如今卻因心有牽繫，變成完全相反的狀況。甚至差點為納爾森拒絕優先救天音而暴怒。
「……好、好！『不要任性』嘛，那麼我去幫蘇菲娜偵查，總可以了吧？」
賭氣走向臨時裝甲，納蕾莎憑視覺判斷和輔助作業機器人的行動，做出相應動作自行著裝。
納爾森未受激怒，淡淡說句：「等我找到適合的客輪就通知妳，從塔斯拉克（Tasiilaq）登船即可。裝甲收納問題會比較麻煩，但不會大得像武裝機組那樣無法寄放。」
彈射架系統運作聲響起，終止納爾森的話語。兄妹倆各懷心思互望一眼，金髮少女即被吸入黑暗通道中。
寒冷穿透肌膚，直浸骨髓。連驅動裝甲裡的木靈核粒子恆溫系統，也難抵嚴冬低溫。
外面的世界是一片極深靛藍。在意識到這點之前，視線會先被螢綠、霓紫光絲織成的巨幅窗簾吸引吧？
「極光……」
好美。連滿穹星子亦為之失色。光簾下擺柔滑曲折，蜿蜒伸向遙遠天邊，彷彿那裡還有更甚美景，以光之帷幕輕輕、層層覆蓋，小心掩藏，卻不敵極地寒風而被吹了開來，反倒誘人探究。
納蕾莎也差點直接往前飛，朝兩道光簾勉強算得上平行的延伸線追。在發現那像蝴蝶徐飛留下的曲線軌跡瞬間，她低鳴一聲，趕緊抹掉腦裡浮現的悲傷少女面容。
圓潤甜美的清秀臉蛋，被膨軟的亞麻色髮束從兩旁修飾，更加凸顯其千變萬化的豐富情緒——原該如此。
但是，那張臉如今只剩下「悲傷」了。
「ＡＩ怎麼跟人命相比……」
對，這才是最重要、最正確的判斷。扭按耳機通訊鈕，納蕾莎正準備與蘇菲娜討論偵查、後續趕去救天音的事情，一回頭卻——
◆
一回頭，監視畫面卻一片霧白。艾薇拉急忙朝紅外線熱成像儀螢幕看，亞洲女孩形體仍在。但與此同時，牢房內也有多處熱反應。最明顯的是地面——影像會流動，是溢滿熱水的狀態嗎？
「把抽風縫和排水縫都堵塞了啊……」
——嘖，真不該將隨身物品還給她的。大概是用衣服捻成長條，塞入那些縫隙裡吧？
甩開「地板上的實驗通道口會不會因此漏水」擔憂，艾薇拉開啟錄音錄影、攜帶耳掛式手機、夜視鏡，換穿止滑靴，準備朝囚禁天音的牢房前進。
「漢蜜，聽得到嗎？」路途中，艾薇拉聯絡人在樓下的漢蜜。
『剛才白色老鷹又有反應了！比之前幅度還大！』
「那就好，妳別上樓，我去處理異狀。」
『儘管揍那女孩吧！我會放大音量，讓白色老鷹聽見她的慘叫！』
魁梧女軍人露出表情複雜的苦笑。
「……知道了。妳要保護好自己的安全喔。無論怎樣都別插手，我應付得來。」
馳往光線略暗的走廊，艾薇拉熟練地背靠牆壁呈警戒態勢，操作縛於右前臂外側的小型儀表板，謹慎開啟牢房門口。如同預想，淺淺熱水與大量蒸氣湧現，水面甚至浮有數團沐浴乳泡沫。
「打這種主意啊？」
戴好夜視鏡，瞥一眼確認天音位置，艾薇拉故意在外頭多待幾秒，她想等霧氣快速逸散減少、房內恢復基礎能見度後，再一口氣衝進去制壓，也避免損壞電子裝備。但踏實而倉促的腳跟擊地聲急切逼近，勾得她神經緊張。早在腦袋思考前，身體已然動作，她以左足為軸翻轉方向，用自己的強壯體格擋住門口——
可是，對方並非想趁隙逃走；一開始的目標就是誘她正面朝向牢門。
暗白帶黃的厚重片狀物飛揚鋪襲，織料紋理令艾薇拉瞬間認出那是浸滿熱水的女用外套，但已經來不及阻擋它遮蓋自己的視野。心裡同時閃過「她知道我有夜視鏡？」及「真不該對小孩子掉以輕心」兩個念頭，伸手想把濕漉外套從頭頂抓落，卻在同一時間失去重心，整個人連帶拖著她翻倒的孱弱力量，一起撞擊地板。
「呀啊！」
「呃唔！」
兩聲慘叫。亞洲女孩自己施計、自己摔疼的搞笑狀況並不讓人意外；可那低啞的哀嚎是誰的呢……？
『艾薇拉！』
漢蜜的著急呼喚傳入耳朵。艾薇拉這才明白，那是自己的哀嚎。原來我也是會感覺到痛、會發聲慘叫的？
諸如此類的無聊想法很快被揮散，她大喊「沒事！別動作！」憑身體記憶按下右臂按鈕，關上牢門。好像有聽見亞洲女孩倒吸一口氣的慌亂聲音，但對方旋即伸手按壓、圈捆外套覆蓋範圍，避免艾薇拉趁隙掙脫。
——嘖，弱歸弱，反應還挺機伶的嘛！
嘗試盲目判斷天音位置，艾薇拉發現女孩正跨坐在自己肚腹上，靠力氣與體重加強壓制。
——笑話，我輕輕一滾就可以把妳甩飛……
「漢蜜小姐，我現在手頭有兩個籌碼：艾薇拉小姐和武裝機組的啟動關鍵句。請妳把地板全打開！」
仍是用中文發言，艾薇拉經過十秒才透過翻譯軟體理解意思，急忙喊叫：「不要聽她的！」
後半句「等等我就能反制這丫頭」尚未脫口，機關啟動、大量水柱開始流墜的聲音塞滿她的聽覺。
「漢蜜——！」
氣得歇斯底里胡亂咆哮，艾薇拉全力蹦彈身體，打算一發撞飛壓在身上的少女——卻突然感覺重量減輕。
「還逃！」順手揭掉濕漉外套，驚覺視野仍霧氣濃重，艾薇拉快速掃視地板、牢房，同時確認地面狀況和天音位置。埋怨著漢蜜沒事為何要開這麼多實驗通道口，心裡暗驚亞洲女孩似乎已熟記機關配置，尚能無礙移動。雖然牢房裡的兩個人，都得同時小心誤踩洞口、泡沫濕滑等不利條件，而無法盡力逃跑或追逐。
——她究竟想做什麼？
從未停下以熱感人形為指標的逼近動作，艾薇拉慶幸止滑靴多多少少還幫得上忙，兩人距離快速縮短。
天音沒有回頭過。她像是拒絕確認艾薇拉的位置般，一走到預計的洞口就直直往下跳。
「呀——！」
左腕傳來被金屬物質勒緊的劇烈疼痛。天音發現自己身軀沒繼續掉落，而是詭異懸空。抬頭，艾薇拉在千鈞一髮之刻捉住了星形手鍊。被夜視鏡遮住上半張臉、看不見眼神的女軍人面孔，更顯猙獰。
「啊……」
為布置牢房裡的陷阱，天音幾乎捨棄掉所有隨身物品，唯獨手鍊、手機與身上穿著的內衣非帶走不可。
而位居第一順位的、她最珍貴的事物，此時竟變成致命關鍵。
僅只兩秒鐘的思考猶豫，在少女心裡卻已是百轉千迴。
要為過去永遠停駐，抑或為未來果斷前進？
答案早就決定，唯因不肯面對自己真實的想法、拒絕明浩已經淡離她人生的事實，拚命地想抓緊，再抓緊。
現在，選擇放手。
金屬手鍊斷裂聲很清、很脆，熄滅小燈、碧空戰姬小隊的銀光徽章，跟著一起叮咚飛落。
少女邊高喊「武裝召喚，代號『翔』！」邊落入銀白機體懷裡。青色粒子光芒乍現，無懼水流滴淌，機組快速改變態勢——然後被眾多黑色管線鉗制。
『防禦系統，啟動！』
青藍光球迅速原地膨脹。並未物理擊壞任何儀器，卻讓它們因訊號干擾全數停止運轉，失去鉗制力量。
——還能這樣用啊……
幫忙剝掉一些管線，天音有點彆扭害羞地躺進駕駛座，感受如同被真人緊摟的溫暖熱度。
吞嚥一口口水，她下令：「星束系統，雙倍直貫！」
『了解。』
兩隻機械臂伸長、合併、青藍粒子濃縮，少女拚盡全力拉動光學弩弦——艾薇拉從通道口往下探頭究竟時，視野已一片刺眼光亮，急忙縮回去，背對預測攻擊路徑。
粗大的木靈核粒子光束衝破私人實驗室天花板。無論上頭還有多少樓層，所見已是真正的冬日天空。
「漢蜜小姐、艾薇拉小姐，對不起！」
機組打直，揚升，緩緩穿過一樓又一樓的洞口。
「翔不只是架機器人而已。它……」
抵達樓頂戶外，翔總算有足夠空間展開銀刀雙翼，準備高速飛離。
「它真的擁有『心』，就像妳我一樣！它是存在的、活著的——」
何時，被少女看透了兩人的迷惘？
「所以，請相信自己的感情能夠傳達吧！」
銀光飛逝，消失於灰濛永夜的蒼穹。
艾薇拉再度探頭：「漢蜜，妳還好嗎？」
「還好。」時尚俏麗的女科學家，跪坐一樓地板發呆。
「真抱歉哪，居然讓她跑啦。」
「沒關係，我覺得自己好像找到解答了。」
撫按胸口靦腆微笑，漢蜜表情複雜地抬頭望向艾薇拉：「就那一聲慘叫。」
◆
極光、木靈，兩者皆為炫彩亮麗的螢綠色。
因此很難判斷，眼前令人窒息的美景究竟是由何者組成？
納蕾莎的體溫不斷下降。
在若羽翼分展飄揚的螢綠光芒正中央，有著唯一的一點紅。
那也是，少女心裡的一滴淚。
還來不及看清楚身影完整的模樣，烏溜溜的少女清澈黑眸即湊上鏡頭，狀似煩惱地東探西瞧。最後，一抹濃濁灰影捂住鏡頭，但未過多久，形成灰影的沐浴乳泡沫盡化於無，又恢復勉強可見的視界。
齊肩黑髮閃爍栗色光澤、背後拖曳細長髮束的台灣女孩，此時身上僅有前後兩片超薄手術巾覆蓋，周圍還冒著剛沐浴完的微熱蒸氣。缺乏可擦乾身體的用品，肌膚表層殘留的水珠被布料吸收，變得既透明又緊貼。這件事害她渾身不自在，行動起來扭扭捏捏，不時拉扯布料欲擋住重點部位。
「至少給我一件真的衣服嘛……」
壓低聲音嘀咕。這間比起「牢房」而言，更像「手術室」的房間，很不自然地擁有中階衛浴設備、預備了幾樣清潔用品——卻又缺少其他幾樣。天音心想，大概是以「有沒有可能幫助被囚者逃脫」為選擇標準吧？
無論如何，她此時狀態形同裸體。隨身包包、手腕飾品、耳掛式手機、鞋襪、外套、緊身長褲、襯衫、內衣等全遭沒收，連固定辮子尾端的髮圈也不放過。別說幫助逃脫了，連讓她保有一點安心感的東西都不留。
除去突兀的衛浴設備區塊，包括地板、天花板在內的六面牆壁光滑如鏡，看不見出入口在哪、沒有窗戶、無法確認空調狀況、缺乏時間流逝感，每項皆令天音忐忑不安。她唯一能確定的，只有某個牆角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浮現寬扁凹洞，將包裝食品推進房間後立即緊閉。
以此作為依據，天音默默計算食物出現的次數，粗略推估自己被囚禁了幾天？現在是白天還是夜晚？
至於餐點，內容物通常是簡單的麵包、餅乾或乾燥蔬果片，沒有魚、蛋或肉類，且必會搭配英式調味紅茶。對飲料的莫名堅持，使人想起蘇菲娜的睡蓮茶，進而聯想與一切事件相關的「蓮水」。
她也曾懷疑過，餐點內是否摻加了其他物質？會加入那款「可能來自兒玉」的蓮水嗎？但又無從查證，只能僥倖地以「身體目前沒有產生異狀」安慰自己，順從飢餓的本能進食。
每送餐三次，天音就會洗澡沐浴，藉熱水沖淋的日常習慣維持心情穩定。雖然衛浴區亦幾無遮蔽，能躲在濃密蒸氣間，總是較有隱私和安全感。
不過，那完全是少女的錯覺。
其實整個房間裡充斥著各種監視儀器，魚眼鏡頭只是拿來吸引被囚者注意力用的；它的另一個功能，則是讓被囚者能向外傳達意思——天音每次吃完飯、洗完澡，都會跑到鏡頭前使勁「大喊」，試圖讓對方讀唇。
「讓、我、出、去！（Let me out）」
螢幕此端，艾薇拉沉默地看著少女羞憤苦惱的可愛模樣。
——這孩子雖說是軍事駕駛員，肯定沒受過正規訓練。
僅消隨意觀察幾回，連外行人都會得出和她相同的結論。早在天音被運進私人實驗室那天，漢蜜即已對少女做過徹底檢查。除探測皮下是否埋有微型機器，也採集指紋、血液、頭髮等生物跡證，記錄全身生理數據，甚至待她醒後立刻錄製、解析並模擬聲紋，打算以她的合成語音投入對翔的測試。
沒有「遭囚便等於被敵人看光光」的覺悟，還妄想著保護基本隱私，而不往人性更底限去嘗試脫困，也只有生活在日常世界的小孩子會這麼天真了。何況這房間是漢蜜基於同為女性、對方尚年幼等體貼考量特別準備的。若換作真正的牢房吶……
『報告：全部沒收品已檢測完成，未發現武裝機組啟動器。』
電子語音傳達預料中的結果。艾薇拉嘆氣：「模擬聲紋、血液認證那些也沒用？」
『血液與視網膜數據曾使機體出現微量反應，但最終仍恢復休眠狀態，未正式啟動。』
原本還想問「對那個像駕駛座的部分，依區塊分別輸入壓力、脈膊、溫度等資訊呢」，艾薇拉卻中途打住。漢蜜比自己聰明得多，一定早就做過嘗試。必是方法用盡，得回頭朝駕駛員撈話，才會來找自己。
「唉，都說別逼我當壞阿姨了。」
嘴上雖這麼講，艾薇拉心底其實已閃過數種嚴刑逼供少女的方式，旋即自我厭惡地嘖聲，強制揮開腦內那些令人寒毛倒豎的恐怖畫面。
「我是為了什麼，現在才會在這裡的？」
——不想再變回那種人。和漢蜜約好要互相叮嚀的。
將往昔嚴苛環境教給她的殘酷、靠暴力解決問題等直覺反應拋諸腦後，她起身準備按下牢房按鈕——
螢幕裡卻浮現一方淡藍光輝，是純白地板上沒有邊界的一片區域。少女彷彿聽見廣播指示，滿臉猶疑地抬頭望向空蕩天花板。之後極其謹慎走近、以腳尖輕輕戳弄那塊發光區域，像隻隨時會跳開逃走的貓。
「漢蜜？還有方法的話為什麼要通知我？」
艾薇拉怔怔注視畫面的變化。她也弄不懂漢蜜的意圖。
直至少女一臉驚惶地摔進突然凹陷的發光地板裡，她才察覺事情不妙，抄起手邊包裹奪門而出。
◆
天音在狹小滑溜的黑暗通道裡東翻西滾，這邊磕那邊碰，撞得全身上下每個地方都疼。
有好幾次覺得被噴灑了什麼霧化藥劑，濕黏觸感迅速收乾、凝固，貼緊肌膚，變成類似布料的東西。
來不及一探究竟，短暫懸浮半空的失重恐懼即佔據五感，拋甩弧度讓四肢在空中自然撐開。心底剛掠過「糟糕！得快點保護頭部」想法，新的猛烈衝擊便再度撞飛天音的思緒，疼痛瞬間侵蝕她所有的知覺。
「呃——！嗚……」
痛得險些連慘叫聲都發不出來，天音下意識想去揉按額頭、為眼睛遮蔽新環境的強光，卻發現手腳於麻痺間已被機械包覆、鉗鎖、拉伸，就像鯨歌號模擬作戰室的那些條狀結構體一樣。不同的是，它們並不會順自己的意思動作，而是聽令於斜下方那位披著白袍的女科學家．漢蜜。
「嘖，連這個也失敗啊。」
響脆悅耳的女聲迴蕩，天音有一瞬間覺得哪邊奇怪。但思及雙方算敵對的關係，又似乎頗為合理。注意力緩慢地轉往她口中的「這個」。
破破爛爛的合成纖維，僅一部分成功包纏住手臂、大腿與腰肢，多數則鬆垮垮垂吊搖晃，或東一塊西一塊浮貼於肌膚表面，彷彿沒清乾淨的殘膠，看著還頗礙眼。
天音仍被尚未止息的疼痛奪去思考能力，虛弱問了句：「這是……什麼？」
「啊？妳們的駕駛服不是用噴劑方式快速換穿嗎？」
漢蜜拉高語尾，天音被她盛氣凌人的口氣牽著跑，險些迷糊吐實，急忙以無意義的「唔」取代。
「算啦，反正一定又是妳們家的獨門科技。要嘛妳不知道原理，要嘛有保密協議，對吧？」
霧金色為主的捲翹半長髮挑染了好幾種顏色，再盤成一朵棉花糖般可愛俏麗的彩色髮髻。漢蜜容貌雖未及蘇菲娜美豔，卻帶有嫵媚與冷酷摻和的魅力，某些角度或表情甚至很像人偶，帶有亦真亦假的微妙感覺。
——但，在坎爾軍醫院外圍時，她的頭髮應該是純黑色……
察覺天音矇矓迷惑的視線，女科學家微瞇雙眼，狡黠笑道：「要是告訴我怎麼喚醒妳的夥伴，這項小技巧，我會大方地教給妳喲。」
伴隨其纖指打出的榧子，天音前方，原本以為是牆壁的巨大平面，倏然浮現垂直裂痕，朝左右兩旁退開。
藏在擋牆之後，是被眾多黑色管線鉗制住，癱軟靜止的銀白色鷹型武裝機組。
「翔……！」
睜大眼眸，上身前傾，天音忘記自己手腳也受困，且離地約莫三公尺高。滿腦子只想確認它的安全。
「哎呀？妳為什麼那麼激動呢？不過就是架機器人而已嘛？」
輕佻語氣充滿諷刺，漢蜜神情開始微妙變化——五官位置幾乎沒動，作為「人」的生氣卻迅速從身上消失，彷彿一尊精巧至極的人偶在說話。
——啊，就是這種感覺。
天音才剛確認之前稍縱即逝的異狀，漢蜜又恢復常人氣息。未見天音回應，她道：「還是說，如果這台白色老鷹被妳搞丟、弄壞了的話，妳會被伍德……不，也許是那個少校嚴厲懲罰？」
「因為翔是我的夥伴！我不會捨棄它！」
繼續強硬掙扎抵抗、嘗試脫離束縛，天音亦在和自己內心的恐懼交戰。身陷不抱善意的陣營、對方會拿自己做奇怪實驗、可能用暴力方式竊取蘇菲娜心血、未曾保證人身或機體安全……
「才怪。」漢蜜冷冷否定，像是對此類發言聽到膩煩。但旋即從無機質表情恢復人類活力：「不過外界把伍德發明的ＡＩ說得那麼神，搞不好還真能讓妳完全投射情感，把機器當成夥伴呢！」
天音視線越過漢蜜肩頭，凝望沉睡的銀白機體，僅以疲憊躁亂的喘息代替回答。
「哪，小甜心，我們做個交易吧：妳將妳的夥伴喚醒，讓我跟它聊聊天，收集一些資料，然後我就放妳們安全離開，也不會行使追回權，甚至能幫妳們向上面說情，延後軍方施壓的時間。如何？」
少女的掙扎明顯趨緩，稚顏寫滿疑惑與不信任。
「您是……漢蜜小姐對吧？您應該已經發現了，憑我或我身上穿戴的那些東西，都無法喚醒翔。」
「嗯，輸入各種生理資訊也不行。妳還滿機伶的嘛。」
「這表示我對此無能為力……喚醒翔的關鍵並不是我。」
害怕主動承認自己沒有利用價值，會招來遷怒攻擊、嚴酷刑罰，最壞的打算是被殺人滅口；但天音沒把握操弄話術，藉信口開河爭取保障自身安全的機會。此時她才開始後悔當初逞英雄，出面阻止艾薇拉毆打表組軍人的行動，且竟然蠢到願意與翔一起被帶走，天真地想著要和「夥伴」共進退——
不，就算時光倒流，她仍舊會做出同樣愚笨的選擇。
「盡己所能」的人生座右銘，大概會在此行至終點吧？她想。
「但妳知道那個關鍵。」
——來了！
天音緊閉雙眸、咬牙準備承受痛楚。可是靜待十幾秒後，卻由撕開包裝袋的聲音打破沉默。
睜眼，令人驚懼的高大威武身影映入視線。艾薇拉鐵著嚴肅面孔，惡狠狠瞪向少女。近兩百公分的身高，比漢蜜更加接近天音腳底。她甚至有從下方傳來陣陣寒氣的錯覺。
「出、出擊前蘇菲娜小姐會設定很多東西，我就只是搭上翔，進行後續操作而已……」
「我接獲的資料是：武裝機組能自力離開母艦，尋找駕駛員並與之會合，再前往目的地作戰。難道妳都是乖乖留在艦上待機，等候伍德下達指示嗎？別說瞎話了。」
把包裝袋內容物傾倒於桌面，依照順序整齊排好。天音認得那是自己所有的隨身物品，其中並不包括「蛋白石」；她早就在離開廂型車前，預先拆下它藏進座椅縫隙間。但當時車上僅她一人，沒有其他知情者。若事後亦無人發現、回收它……
「真是心思好懂的孩子呢。明明曉得啟動器不在這堆東西裡，妳的表情仍會透露一些線索喲。」
漢蜜挑出星形金屬手鍊，微笑道：「抱歉偷聽了留言，我們會保密內容的。」
——咦？
「什麼……留言？」
兩位女子怔望天音片刻，旋即理解狀況。艾薇拉問：「妳是在手鍊壞掉後才拿到它的吧？」
「是……」
鼻哼一聲，她轉頭對漢蜜使眼色。漢蜜聳肩：「那顆小燈兼具錄音功能，我們檢查時發現這點，就順手修好它了。裡頭是個年輕男生的聲音——想知道內容嗎？」
桂明浩俊秀的容顏浮現腦海。是ＡＱＵＡ事件彼時，兩人此生最後一次見面。
溫柔，諒解，絕望的蒼白微笑。
「不想。」
並非賭氣、亦非不屈，天音將視線轉下，拒絕任何人或物進入眼簾。
兩位女性持續說話，但她無意傾聽，乾脆轉念暫時對「英語」這項外國語言充耳不聞，沉浸後悔記憶中……
『天音，希望妳能一直和我在一起。』
明浩的聲音清晰擴散。少女抬頭，漢蜜正把手鍊壓在觸控電腦上，以ＮＦＣ（Near-field communication，近場通訊）讀取、廣播暖橘小燈內的留言。艾薇拉則穿戴起外形像手套的遙控裝置。
『從遠綴夜空的星星，變成伸手可及的燈火吧。』
『未來也請繼續照亮我，與我一同前進……』
「別說了！」隨著天音直覺地以中文吶喊，眼淚奪眶而出。
兩女似是略懂其意，但仍舊別上耳掛式手機，藉即時翻譯軟體確認她的語意。
「把廣播停掉！我不想知道內容！我不想聽！」
愧疚不斷啃齧少女的心口，沒有拯救仰慕之人的悔恨，至今仍在折磨她。原本選擇放棄一切、回歸平凡作為贖罪，卻無法對納蕾莎見死不救；原本選擇冰封這份感情，此生銘記明浩作為補償，卻又……
少女盈滿淚水的黑眸，朝銀白機體瞄了一眼。
——對不起，明浩學長。對不起……
縱使百般否認，造成自己落入此番境地的，不正是「那個原因」嗎？
「留言也只有這麼短而已，妳想不想聽更多都沒意義。」
漢蜜直言，似是感嘆白耗籌碼，於抽屜裡掏摸搜尋，撈出筆型注射器。
「嘿，別現在就用最後手段。」艾薇拉皺起眉頭，但僅語言制止。戴著遙控手套的那隻手則快速張開——
「啊啊啊啊！」
鉗鎖四肢的條狀結構體往外伸拉，天音的肩頭、大腿根部產生遭使勁拉扯的疼痛。
「艾薇拉，妳沒比我好到哪去。」換漢蜜皺眉。
「妳依賴藥物會造成永久傷害……」
「卻是無痛且能達成目的的手段啊。反正現在有『蓮水』嘛，壞掉的部分長得回來啦。」
「僥倖。」艾薇拉鼻哼一聲，又換個手勢，這次把天音上半身向左扭曲，像是體操般的拉伸動作。
「嗚……嗚……」
天音甫流到一個階段的淚水，再度因肉體疼痛而淌下。
「說，啟動器藏在哪裡？或者妳有什麼方法喚醒白色老鷹？暗號之類的？」
「我不、不知道……」遺忘了語言切換，天音以中文呻吟哀號。下個瞬間，自己的右拳被條狀結構體強迫施勁，朝毫無防護的橫膈膜重擊。
「咕啊——噁……」
好痛。但心底對於背叛明浩的罪惡感，神奇地竟稍稍減輕了些。
——對，這是我該受的懲罰。
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必付出代價的。
「謝謝妳……艾薇拉小姐……」勉強睜著哭腫的眼睛，少女慘澹微笑。
然後左拳朝左臉頰揮去。這次力道輕了許多，但因攻擊點在面部，仍痛得她又哭又叫。
「想謝就老實招。我可是拷問熟手，休想利用我來滿足妳自私的贖罪欲望——嚴重的話會打斷骨頭哦？」
精準控制力道，讓被架高的天音宛若人偶般任其擺弄、自我毆打、自我傷害。
「我們當然調查過妳們的事，也知道妳住的地方、妳認識的人。錄音裡的男孩是妳鄰居吧？那個在ＡＱＵＡ事件中喪生，令妳愧疚後悔的人。」
天音低頭默認。僅抽抽噎噎調整呼吸，淚濛一雙晶眸。
「嘖。」
愈是向孱弱平凡的少女施虐，自我厭惡的感覺便愈加強烈。艾薇拉搶在腦海閃現那些回憶畫面前，喝斥一聲「浪費時間」，停止操作遙控手套。
原本預期聽見背後傳來「那換我上囉？」的回應，漢蜜卻直勾勾盯著儀表板，兩秒後才說：「繼續打！白色老鷹對她的慘叫有反應——怪了，模擬聲紋竟不管用？」
「她的身體耐不住啦。」
「反正有蓮水……不然現在就注射一針？剛好也治療妳對她造成的傷害。」
「唉，漢蜜，妳還沒察覺自己陷入了老毛病裡嗎？」
拐彎抹角不適合艾薇拉。見漢蜜一頭熱栽進「測試怎樣才能喚醒翔，取得ＡＩ資料」，完全無視人身安全與道德倫理，圓睜的大眼若機器人般缺乏生氣。她嘆息，一把將纖瘦的女科學家擁個滿懷。
天音略顯動搖，把視線轉往兩人；但她們根本不想理會她。
「為什麼？她的生命又不重要，『消耗』掉也無妨吧？」
「還可以拿來要脅伍德啊。」苦笑，艾薇拉仔細挑選話題方向、使用詞彙。她隻字未提法律、人性、道德之類以「應該」限制人類行動的社會性產物，只討論最實際的做法——像在應對機器人發問一樣。
「我覺得拿她來印證『伍德是否採用這些科學方法』會更有價值點。」
漢蜜嘟嘴皺眉，旋即想起於「碧空戰姬們怎麼穿上駕駛服」的推測實驗失敗，更是不悅地鼓膨雙頰。
「總之聽我的吧。今天先放過亞洲女孩，關個幾天待她恢復體力。如果伍德打算放棄她……」
艾薇拉艱澀抬頭凝望少女，嘆息：「屆時就隨便妳實驗。」
◆
接受蘇菲娜建議的韓德爾，將心中疑惑摻著濃稠睡蓮茶一併飲下，未再多問什麼。
四肢、胸口、腦袋上貼滿偵測儀器的無線貼片，令其動作有幾分遲鈍呆滯。灌完一大杯，他便打直身體，依指示躺好休息，靜靜等待進入夢鄉。還在覺得下屬小題大作、喝個飲料為何得這麼謹慎的時候，微熱感即伴隨疲倦緩緩襲來，浸漫老人的意識……
凝望老中將昏睡的模樣，蘇菲娜原應舒展的眉頭，反而更加不安緊鎖。
那是鯨歌號版本的「蓮水」、與碧空戰姬們飲用的相同——老人家最多只能理解到這種程度，因此她放棄更複雜精確的原理說明，也避免「以身為木靈的我之血製成」真相嚇壞對方，僅催促韓德爾喝下睡蓮茶，試圖對抗其體內已有的，兒玉版本的蓮水。
她很煩惱。一者怕速度和能力來不及抗衡壓制，二者怕過濃的蓮水對韓德爾身體造成傷害，弄巧成拙。但她經不起受害者繼續增加的風險。「彼里格變成樹了」言猶在耳，恐懼使她重返鯨歌號後，決定暫擱一切，優先前往探尋最關鍵的地點：綠之方舟，木靈們的母島。
確認韓德爾狀態穩定後，蘇菲娜從椅子上起身，準備離開醫務室。伸手碰觸電動門之前，仍猶豫了一下。
門外，想必是那幅光景吧？
「唉……」心底暗暗道歉。自己只有一個人，沒辦法兼顧那麼多事。必然的愧疚彼端，是必然的失望。
輕巧氣動音挪移門板，出現一張精美如蠟像的蒼白沉鬱面容。金髮、藍眸，慣見的鮮紅色龐克風裝束。與昔日不同的是，懷裡緊擁著購自台灣比凜山的布袋戲女偶；而那尊偶的纖纖食指，正直直對準蘇菲娜的臉。
蘇菲娜不懂娃娃、人偶這類雕刻藝術品，甚至把逗樂幼兒用的布製手偶也歸類成相似事物，僅當作納蕾莎的收藏興趣。如今被那雙雕得靈活生動，感情飽滿豐富的晶亮偶眼斜睨，心頭更感刺痛。
納蕾莎自身雙眼已然憔悴無神，月季——她手中的布袋戲女偶，彷彿代替主人指責蘇菲娜般，散發既強硬又堅定的氣勢。工筆繪的彎細月眉明明不會動，卻能帶有明顯怒意。蘇菲娜拒絕承接這分情緒，轉身就逃。
布料摩擦、少量飾品碰響，接著是靴跟輕敲地板的聲音。
——還是跟來了啊。
猶豫要不要回頭。對納蕾莎瞭若指掌的蘇菲娜，連對方現在臉上是什麼表情都可以想像。畢竟那是個曾以七歲稚齡隻身遠征返鄉、九歲蹺家參與駕駛員徵選會、熬過同袍年齡差距大的軍旅生活、一路勇敢單打獨鬥的女孩。無論戰線延得再長，她仍會堅守初衷，直至達成目的那一刻。絕不鬆懈、絕不放棄。
放慢腳步，揮開納爾森對妹妹「任性彆扭、不肯配合團隊決議」的膚淺評價，蘇菲娜認真覺得納蕾莎不是無理取鬧，只要給點基本程度的支援，她自會有安排……
——但放她一個人去，安全嗎？鯨歌號缺乏戰力又該怎麼辦呢？
現在要去的地方，可是木靈的母島啊。
「交給她自己決定吧。」
強迫納蕾莎服從大人們、組織的命令，已經夠多了。雖然自己也是那些大人之一，不過若局面還扛得住，她會更希望讓這因缺乏自由而變得自我的孩子，擁有更多選擇的權利……
改變步向艦橋的預定路線，蘇菲娜轉朝機庫踱去，邊注意著納蕾莎的跫音、邊搜找口袋裡的「蛋白石」，腦中繼續盤算各種大小事。
一個回神突然發現，跟在背後的聲響，早就停佇於艦內某個稍遠的地方。
「咦？為什麼中途跑掉？」
必須躲避軍方追捕而深潛，鯨歌號的溫室已多日未見陽光，僅以人工照明維持。
大片豔紅與漆黑細皮帶交錯的龐克風服裝飄入溫室，形成相對搶眼的存在；懷中木偶溫順地倚靠主人肩頭，不復方才的嚴厲神色。納蕾莎踱至月季花圃前，原想看看最喜愛的花，嘗試平撫浮躁的心，卻發現花因乏人照料凋了幾朵，心情更加低落。索性移到青銅高腳桌旁，賭氣窩進單人扶手椅內。
——如果能飛就好了。
她大可採用九十六號作戰那套拋投法，在不暴露鯨歌號行蹤的狀態下獨自飛回英國，殺進那個科學家的地盤拯救天音。思及此，一併怨怪起蘇菲娜怎麼還沒解決飛行問題？不對，她之前忙著逃亡，後又乖乖被逮，這幾日才藉韓德爾中將之手重獲自由，根本沒時間研發裝備……
「要怪我放走了燦嗎？」
真不想承認。
相看兩厭的搭檔，本就該早早拆夥，對彼此都好。她還嫌離別太晚到來呢，白費掉重新培育ＡＩ的時光。
「偏偏又發生這麼緊急的事。」
要怪天音逞強，以自身作為交換籌碼嗎？
可是，那個女軍人終究把表組揍得七零八落啦。天音哪有成功阻止什麼？
「只是擔憂失去翔，不惜脫離隊伍追過去……吧？」
天音自己或許沒發覺。但她可看得很清楚：那早就橫擋在她倆之間的銀白身影——或者說「擁有發光藍眸的少年人格模型」，正一步步跨越名為「葉芊琪」與「桂明浩」的高牆，朝唯一的主人靠近。
「荒謬。ＡＩ表現得再怎麼像人都是假的、都是從模仿人類行為而來、都是程式設定的連續反應。翔其實是遵從指令才會看似有慕主傾向；燦更是——」
腦中浮現某個畫面。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座昆蟲館裡，一台紅色導覽機器人遞上小禮物的模樣。
那是燦。
老式的液晶螢幕、單調的三條弧線，卻能組出極為自然燦爛的笑容。
幼小的納蕾莎當下雖不為所動，竟也同意那是她看過最溫暖的笑。即使來自機器。
納蕾莎其實非常怕生。
但環境逼她得堅強、冒險、勇敢爭取、對抗他人擅加的決定，不能永遠窩在手偶、木偶、娃娃們組成的友善夢幻圈子裡。爸媽為她準備的「安靜朋友」雖能長相左右，陪伴她度過生命裡每個階段，可是它們不會自主抵抗、危險來了也不會逃跑——就這樣，她最寶貝的玫瑰仙子手偶，在某天被恢復為武裝機組的燦從掌尖抽走，於她面前豪爽撕成碎片，丟進火堆。
『——說這樣可以讓莎莎強迫長大，變得更懂事喔！』
是哪個軍中學長唆使、誤導燦的，納蕾莎已經忘了名字。當時景象太過震驚，迄今心頭仍會揪痛。
「我才……才不需要……那些東西！」
無力改變心愛之物被摧毀的事實，也無力改變大人們總是站在燦那邊，勸她「機器又不懂」、「請伍德小姐調整看看」、「它只是要你關心它嘛」，輕描淡寫她的悲傷。而她，亦只好否認自己的心空了一塊。
為避免類似事件再度發生，她忍著不再接觸任何「安靜朋友」，責備曾經對它們投射強烈情感、依賴它們陪伴、把它們視作真人的自己；也以此批評天音善待翔、燦的行為。
「啊——」
驚覺懷抱緊擁月季，且臉蛋正往那舒香柔軟的緋色布料裡埋，納蕾莎連忙拉開和布袋戲女偶間的距離。
呼吸急促。她原想一手甩飛它，但那樣就與多年前的燦沒什麼兩樣。及時煞住細想，她將月季放至另一張椅子上，自己爬起來快速大步兜圈，強迫腦袋冷靜。
「不能原諒……」
雖是他人惡作劇亂教觀念，實際動手毀去玫瑰仙子手偶，斷絕納蕾莎與童年連繫的，終究是燦本身。
「無知不代表無辜。」
更別說它繼續犯錯、繼續傷害主人，卻得意洋洋以為能討主人歡心。
但是為什麼，那句「妳有天音就夠了」冷得讓她心頭寒顫？
為何愈是用力在心底肯定燦的惡意，那歡朗而想逗她笑的電子合成音，便愈益清晰？
「我失去的那些又算什麼？我活該嗎？」
失去自由，得跟一群年紀大上十幾歲的軍人一同訓練；不像天音還能過普通女孩的求學生活。
失去與童年的連繫，幾個帶在身邊的布偶、娃娃，尤其是玫瑰仙子，毀於燦的擅自認定。
失去正常的人際關係，沒有同齡朋友，大人們全向著燦，自己的抗議只會被當成謊言……
熟悉的廣播聲響起，令一時誤認的金髮少女頸後冰涼，再次確切體認「缺乏武裝機組」是多麼致命的狀況。
「別鬧了，燦終究只是……『工具』而已啊！」
咬牙切齒地吐出詞彙，眼前浮現亞麻色雙髮束少女的容顏。納蕾莎既身為主人、所獲新能力又是「視覺」，理應時時刻刻都看得到燦的人格模型——但她始終選擇視而不見，拒絕承認燦像人的一面、拒絕承認自己對人形物的親切感、拒絕承認燦在心裡的位置。
蘇菲娜真狡猾，偏偏發明那什麼「人格模型」的，弄得她想讓自己持續牢記「燦是機器」還滿費力的啊。
『納蕾莎．賽塔准尉，請盡速至艦內機庫。重複，納蕾莎．賽塔准尉，請盡速至艦內機庫——』
懷抱「怎麼不是在艦橋看著全景大螢幕遙控『月旋』輔助？」疑問，納蕾莎熟練抱起月季，以最短時間先將它送回房間偶架固定。腳下感覺得到鯨歌號向上緊急浮起的傾斜角度……
「即使重見天空，我依然不能飛啊。」
◆
再度踱入幽暗的監控室，艾薇拉神情複雜地把弄掌中兩枚銀戒指，嚴肅眉宇擠出更深陷的凹痕。
螢幕裡，趴著一個遍體瘀青、模樣狼狽，甚至因手術巾破損而隱隱春光外洩的軟癱少女，奄奄一息。
如此淒慘景象，竟絲毫勾不起她的憐憫之心。
除去年紀比天音更幼小的孩童、嬰兒，艾薇拉會給予同情的對象，世上只有漢蜜一人。
也是她今生唯一在乎的人。
正面對著監視螢幕，畫面內容卻未入其眼。艾薇拉指掌持續摩挲戒指，回憶數年前那張無所畏的女性容顏。
無所畏，亦無所謂。僅因聽說某科技公司發明出接近真實人性的ＡＩ，漢蜜便甘願隻身犯險，闖進艾薇拉長年戰亂的家鄉、闖進其隸屬陣營的地盤，嘗試偷竊、拆解該款機器的ＡＩ系統，探究「人性」為何物。
理所當然地，漢蜜被懷疑是敵方派來的間諜，很快即遭到逮捕，由艾薇拉負責拷問情報。
拷問是種恐懼競賽。雖大幅對受暴者不利，但比的依舊是雙方誰先崩潰放棄。因為各種理由被迫變得陽剛、筋骨強壯、身形簡直像摔角手或健美員的艾薇拉，連人性也割捨不少，被部隊稱讚狠心絕情、沒血沒淚，什麼情報都套得出來，又能精準掌握下手輕重，讓人質精神毀壞同時，肉體卻穩定存活，保留談判價值。
她知道，沒有求生意志、缺少人類價值觀的對象，將是此職罩門。不過她亦深信自己今生不會遇見。
直至從漢蜜空洞的眼眸中窺見深淵。
她發現自己長期被壓抑的人性，也發現漢蜜因「缺乏人性」，轉而向與自身狀況較接近的機器人，尤其ＡＩ系統探求「理解、建構、培養人性」的可能。大致上，文明世界的遊戲規則她都懂，但只是配合社會大眾行事，本身對於尊嚴、人權、愛和信任、溫情、常識、同理心之類的價值毫無感覺。
總之，艾薇拉的世界被這宛如肉身機器人的女科學家顛覆。兩人躲避部隊耳目，相偕逃離戰亂之鄉，返回文明世界懷抱，互依互存，彼此扶持度日。
簡直就像是私奔一樣。
在漢蜜還沒有完全理解人性——或者弄懂自己的心理狀態前，艾薇拉都會忍耐遞出戒指的衝動，靜靜守護漢蜜，幫助她、輔佐她。艾薇拉也清楚戀人緊追蘇菲娜，非要從對方手裡取得紅或白其中一台武裝機組，解析「未被世人所知的最強大ＡＩ」願望，因而趁著蘇菲娜遭逮捕的機會，靠暴力硬搶白色老鷹及駕駛員。
只是，那女人太狡猾了，竟讓柔弱的普通少女擔任駕駛員，差點就踩到她自我設定的界線。
對，她很怕變回以前那個泯滅人性的自己。瘋狂施暴、拷問完後，將會陷入極為恐慌的自責與空虛。
——幸好及時踩了煞車。
螢幕裡的女孩似乎已恢復一點體力，搖搖晃晃坐起、大口喘息，繼續漫無目的的牢房生活。
艾薇拉不以為意，心想只要眼角餘光注意即可，仍深陷惆悵回憶，感慨地把玩著戒指。
突然，她聽見無法理解的語言。至少認得那是中文的聲調，便戴上耳掛式手機、打開翻譯軟體——
「嗯？」
卻還是亂無章法的細碎呢喃。心底一驚，難道自己終究越了線，把亞洲女孩逼瘋了嗎？
「也可能是騙人的，先觀察一陣子。」立即冷靜判斷，女軍人總算拉回警覺性，仔細盯緊螢幕。
半小時過去，少女號泣、呢喃，在地上緩慢地疼痛打滾。
一小時過去，她才去碰觸與自己一同被扔進牢房的包裝袋，檢視私人物品是否完好。
一小時半，去洗澡，照樣用沐浴乳泡沫遮掩鏡頭；泡泡消失後，房內瀰漫的水霧較日前濃了許多。
洗完澡，少女眼神悲傷，撫弄那條星形手鍊良久，最後戴上。不斷喃喃碎念語意破碎的中文。
兩小時半，又去洗澡，這次乾脆戴手鍊洗，隱約聽得見叮叮咚咚脆響。畫面又充滿更濃厚的水蒸氣。
「洗這麼多次做啥？」
艾薇拉冒出疑問，機警瞥向旁邊的紅外線熱成像儀監測螢幕。與此同時，天音撥開霧氣現身，拖著濕答答的身體逕自鑽往固定角落，迅速入睡。
不屑地哼一聲，女軍人按下中控系統切換鈕，命電腦接手作業，扭頭離開監控室。
太亮的螢白燈光令牢房環境不利睡眠，這對天音來說原本是個困擾——現在卻是助力。
將壓於身下的耳掛式手機悄悄挪出一小角。深夜三點五十分，夠晚了。
假裝只是熟睡中翻身，天音把臉由面對牆壁轉朝牢房中央，微瞇的眼眸緊盯整片純白地板。
——果然，抹過泡沫之後就比較能分辨位置。這邊一塊，靠近角落邊也有一塊……
直至漢蜜用廣播和燈光指示她踩踏那塊地板之前，這房間還「無縫」得讓人誤以為被關進科幻電影場景裡。如今藉由兩次佯裝洗澡，觀察霧氣飄動、泡沫變化，天音發現類似的機關地板有好幾塊。配合腦海中充滿痛覺的模糊記憶，她猜，若這間牢房的正下方即是自己遭受拷問的大型空間——
何必猜呢？直接找不就好了？
少女閉上眼仔細聆聽，尋覓任何關於「木靈」的聲音，但無所獲。於是她又開始細碎呢喃，講著沒有意義的中文詞語：「星球的聲音……綠色精靈……使命繼承於我……八年的夕陽……精神寄託於你……」
把翔和自己之間共有的關鍵字打散，重複誦念。其中也包括了「無緣少年、生態館徘徊」這種影射明浩的句子；「與紅金同記憶共舞」說著比凜山沙桃（Sand Peach）之戰；「海夜裡的七彩貝」暗示在安佑凱列基地看見的甲藻型木靈。
起初，這只是純粹令監視者困惑用的作為，天音根本還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僅簡單思考「總之令鏡頭彼端的監視者——最好是艾薇拉本人，覺得摸不清頭緒而有所行動」。一趟踏破地板摔到樓下的旅程，讓她發現自己被囚禁的這個地方，可能除了兩位女性之外沒有其他人。保險起見，天音仍然假設有人尚未現身，估計五人以內吧？
因為，樓下空間雖相對挑高、加寬，就算計入關著翔的另一半面積，整體仍嫌狹小，無法提供太多人活動，除那片分隔房間、隱藏翔的可動牆壁，其他三面很像直接使用建築物原本的牆，不像牢房還經過特殊加工。
她也藉三面牆壁頂緣的採光窗，推測受拷問當時的時間。位處高緯度地區、時節冬末，二月初，永夜現象的影響仍在，但總體開始縮短。所以看似傍晚的昏暗光線其實是晚上九點……不對，亦可能是下午兩點……
——唔哇，腦袋快轉不過來了。別拿這麼難的問題欺負高中生哪！
呃，剛才碎念那些詞彙是要做什麼的？
——啊，對喔，想得太專心，差點忘記繼續念了。
「眾鳥紛飛、故鄉遊、山裡的瀑布……回答我呀……翔……」
在蘇菲娜逃亡最初，鯨歌號遭軍方接管，航向特里凡得琅那幾日，天音為避免透露太多武裝機組的資訊，暫時指示翔、燦佯裝斷電關機，進入類似休眠的狀態。實際上，它們靠木靈核永續運轉，不會真的斷絕能源供給而完全停止。但彼時手中有「蛋白石」、人也在鯨歌號裡，多得是喚醒翔的方法；如今處於逆境，她並不確定是否能讓它重新啟動。漢蜜一席「輸入生理資訊亦沒反應」話語，令少女喜憂摻半。
對方用盡手段仍得不到它，是喜；若自己也喚不動翔呢？則是憂。
「難道我得在這裡大聲慘叫？會先驚動她們吧……」
不行，決定開始行動前，得把各種狀況設想好。少女再瞄一眼無法與外界連繫的手機，繼續思索。
◆
換好駕駛服、抵達鯨歌號機庫瞬間，一抹鮮紅跳入納蕾莎視野，差點讓她驚喊出聲。
一時還以為燦回來了。但定睛細看，卻是其備用零件組成的簡易裝甲，整整比燦小上一圈，幾乎只有腳底噴射器、頭肩部方向控制舵、相對較細的脊椎支架，幾格武器收納槽，甚至連能否展開木靈核粒子防禦系統，皆尚無法確定。難道真如同她所要求的，僅有「能飛」這項功能？
「有、有防護罩啦！也有恆溫系統！」
換好駕駛服的蘇菲娜，不符氣氛地嘟著嘴，以可愛表情回應納蕾莎疑惑的眼神。一旁，納爾森仍在操作平板電腦，深怕這看起來不可靠的玩意會傷害妹妹，反反覆覆仔細檢查、測試。
「我會盡量避免讓納蕾莎出擊。這只是萬非得已時，讓她方便飛行用的。」
換朝納爾森說話，蘇菲娜邊講邊登上蓮的駕駛座，準備連人帶機躺入彈射架。
「對了，它一定得用彈射架離開鯨歌號唷！畢竟堅固度不如武裝機組，走標準程序比較保險。」
語尾甫畢，黑色機組即載著成熟豔麗的知性美女，投入幽暗悶熱的軌道中。
幾秒後，是蓮從艦外回傳的訊息：『已藉肉眼直接確認……真的，它不在。』
「什麼東西不在？」納蕾莎轉頭問哥哥。
「木靈的母島，被稱為『綠之方舟』、地圖上未有記錄的小型島嶼。」
納爾森疲憊的語氣，令人猜想蘇菲娜先前已因為鯨歌號偵測結果與其記憶不符，而大費周章地動用各種儀器重複確認，最後甚至親自飛出艦外，於附近海域搜尋了。
「航行至北極的這幾天，我們討論過很多事情……」
「北、北極！鯨歌號已經跑到這麼遠的地方嗎？」打斷兄長發言，納蕾莎臉色鐵青。
世界的兩個端點之一。距離天音目前所處位置非常、非常遙遠。就算現在獲得飛行能力，也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抵達她那邊。
「……其中一件，是伍德老師曾問我奇怪的照片判斷問題。如今我終於確認那是蘇菲娜由『綠之方舟』帶回的影像，而老師則憑藉它推敲出方舟位置，並動身尋找。換句話說，夫妻兩人皆曾登陸那座島。」
還以為兄長想自怨自艾沒解開謎題呢。納蕾莎眼神漸漸鬆懈——這些往事和我無關吧？
「另一件就與妳相關了。這台臨時裝甲，妳打算怎麼用？」
十年來罕有的「讓妹妹自己作主」，納爾森的發言令少女愣怔，思考半晌，答：「幫蘇菲娜找她想找的東西……那座木靈島不可能憑空消失，留著必有後患，對吧？」
「不去尋找林天音或燦嗎？」
「唔——！」聽見天音的名字，她心口揪了一下。
「我已經做好妳們兩人都被軍方逮捕的心理準備——不，全艦成員皆有此覺悟。我們的目標只在『確認兒玉本體位置與企圖』、『掌握木靈母島現況』，終究仍得向軍方搬救兵。就像我們一路以來的尷尬狀況。」
下句「我會找艘北冰洋客輪……」尚未說完，納蕾莎又中斷話題。
「為什麼你們最初不優先救天音？只要在外海躲幾天避避風頭——」
「沒有應對能力卻常擅入險境、老是需要別人救助、拖慢團隊時間，這就叫做『任性』。」
納爾森突然切回昔日慣有的冷峻口氣，少女驚覺，兄長並非僅批評天音而已，也在警示自己。
火氣上冒。
但又無從反駁。
畢竟納蕾莎信奉「變強」、「不拖後腿」、「盡量靠自己」等理念；最初遇見天音時，亦曾嚴厲責備她浪費自己提早去找哥哥的時間；若非之後變成「藉其脆弱，逼迫兄長一定得正視自己」狀態，她大概會繼續不耐煩下去，而一直臭臉面對天音吧？
如今卻因心有牽繫，變成完全相反的狀況。甚至差點為納爾森拒絕優先救天音而暴怒。
「……好、好！『不要任性』嘛，那麼我去幫蘇菲娜偵查，總可以了吧？」
賭氣走向臨時裝甲，納蕾莎憑視覺判斷和輔助作業機器人的行動，做出相應動作自行著裝。
納爾森未受激怒，淡淡說句：「等我找到適合的客輪就通知妳，從塔斯拉克（Tasiilaq）登船即可。裝甲收納問題會比較麻煩，但不會大得像武裝機組那樣無法寄放。」
彈射架系統運作聲響起，終止納爾森的話語。兄妹倆各懷心思互望一眼，金髮少女即被吸入黑暗通道中。
寒冷穿透肌膚，直浸骨髓。連驅動裝甲裡的木靈核粒子恆溫系統，也難抵嚴冬低溫。
外面的世界是一片極深靛藍。在意識到這點之前，視線會先被螢綠、霓紫光絲織成的巨幅窗簾吸引吧？
「極光……」
好美。連滿穹星子亦為之失色。光簾下擺柔滑曲折，蜿蜒伸向遙遠天邊，彷彿那裡還有更甚美景，以光之帷幕輕輕、層層覆蓋，小心掩藏，卻不敵極地寒風而被吹了開來，反倒誘人探究。
納蕾莎也差點直接往前飛，朝兩道光簾勉強算得上平行的延伸線追。在發現那像蝴蝶徐飛留下的曲線軌跡瞬間，她低鳴一聲，趕緊抹掉腦裡浮現的悲傷少女面容。
圓潤甜美的清秀臉蛋，被膨軟的亞麻色髮束從兩旁修飾，更加凸顯其千變萬化的豐富情緒——原該如此。
但是，那張臉如今只剩下「悲傷」了。
「ＡＩ怎麼跟人命相比……」
對，這才是最重要、最正確的判斷。扭按耳機通訊鈕，納蕾莎正準備與蘇菲娜討論偵查、後續趕去救天音的事情，一回頭卻——
◆
一回頭，監視畫面卻一片霧白。艾薇拉急忙朝紅外線熱成像儀螢幕看，亞洲女孩形體仍在。但與此同時，牢房內也有多處熱反應。最明顯的是地面——影像會流動，是溢滿熱水的狀態嗎？
「把抽風縫和排水縫都堵塞了啊……」
——嘖，真不該將隨身物品還給她的。大概是用衣服捻成長條，塞入那些縫隙裡吧？
甩開「地板上的實驗通道口會不會因此漏水」擔憂，艾薇拉開啟錄音錄影、攜帶耳掛式手機、夜視鏡，換穿止滑靴，準備朝囚禁天音的牢房前進。
「漢蜜，聽得到嗎？」路途中，艾薇拉聯絡人在樓下的漢蜜。
『剛才白色老鷹又有反應了！比之前幅度還大！』
「那就好，妳別上樓，我去處理異狀。」
『儘管揍那女孩吧！我會放大音量，讓白色老鷹聽見她的慘叫！』
魁梧女軍人露出表情複雜的苦笑。
「……知道了。妳要保護好自己的安全喔。無論怎樣都別插手，我應付得來。」
馳往光線略暗的走廊，艾薇拉熟練地背靠牆壁呈警戒態勢，操作縛於右前臂外側的小型儀表板，謹慎開啟牢房門口。如同預想，淺淺熱水與大量蒸氣湧現，水面甚至浮有數團沐浴乳泡沫。
「打這種主意啊？」
戴好夜視鏡，瞥一眼確認天音位置，艾薇拉故意在外頭多待幾秒，她想等霧氣快速逸散減少、房內恢復基礎能見度後，再一口氣衝進去制壓，也避免損壞電子裝備。但踏實而倉促的腳跟擊地聲急切逼近，勾得她神經緊張。早在腦袋思考前，身體已然動作，她以左足為軸翻轉方向，用自己的強壯體格擋住門口——
可是，對方並非想趁隙逃走；一開始的目標就是誘她正面朝向牢門。
暗白帶黃的厚重片狀物飛揚鋪襲，織料紋理令艾薇拉瞬間認出那是浸滿熱水的女用外套，但已經來不及阻擋它遮蓋自己的視野。心裡同時閃過「她知道我有夜視鏡？」及「真不該對小孩子掉以輕心」兩個念頭，伸手想把濕漉外套從頭頂抓落，卻在同一時間失去重心，整個人連帶拖著她翻倒的孱弱力量，一起撞擊地板。
「呀啊！」
「呃唔！」
兩聲慘叫。亞洲女孩自己施計、自己摔疼的搞笑狀況並不讓人意外；可那低啞的哀嚎是誰的呢……？
『艾薇拉！』
漢蜜的著急呼喚傳入耳朵。艾薇拉這才明白，那是自己的哀嚎。原來我也是會感覺到痛、會發聲慘叫的？
諸如此類的無聊想法很快被揮散，她大喊「沒事！別動作！」憑身體記憶按下右臂按鈕，關上牢門。好像有聽見亞洲女孩倒吸一口氣的慌亂聲音，但對方旋即伸手按壓、圈捆外套覆蓋範圍，避免艾薇拉趁隙掙脫。
——嘖，弱歸弱，反應還挺機伶的嘛！
嘗試盲目判斷天音位置，艾薇拉發現女孩正跨坐在自己肚腹上，靠力氣與體重加強壓制。
——笑話，我輕輕一滾就可以把妳甩飛……
「漢蜜小姐，我現在手頭有兩個籌碼：艾薇拉小姐和武裝機組的啟動關鍵句。請妳把地板全打開！」
仍是用中文發言，艾薇拉經過十秒才透過翻譯軟體理解意思，急忙喊叫：「不要聽她的！」
後半句「等等我就能反制這丫頭」尚未脫口，機關啟動、大量水柱開始流墜的聲音塞滿她的聽覺。
「漢蜜——！」
氣得歇斯底里胡亂咆哮，艾薇拉全力蹦彈身體，打算一發撞飛壓在身上的少女——卻突然感覺重量減輕。
「還逃！」順手揭掉濕漉外套，驚覺視野仍霧氣濃重，艾薇拉快速掃視地板、牢房，同時確認地面狀況和天音位置。埋怨著漢蜜沒事為何要開這麼多實驗通道口，心裡暗驚亞洲女孩似乎已熟記機關配置，尚能無礙移動。雖然牢房裡的兩個人，都得同時小心誤踩洞口、泡沫濕滑等不利條件，而無法盡力逃跑或追逐。
——她究竟想做什麼？
從未停下以熱感人形為指標的逼近動作，艾薇拉慶幸止滑靴多多少少還幫得上忙，兩人距離快速縮短。
天音沒有回頭過。她像是拒絕確認艾薇拉的位置般，一走到預計的洞口就直直往下跳。
「呀——！」
左腕傳來被金屬物質勒緊的劇烈疼痛。天音發現自己身軀沒繼續掉落，而是詭異懸空。抬頭，艾薇拉在千鈞一髮之刻捉住了星形手鍊。被夜視鏡遮住上半張臉、看不見眼神的女軍人面孔，更顯猙獰。
「啊……」
為布置牢房裡的陷阱，天音幾乎捨棄掉所有隨身物品，唯獨手鍊、手機與身上穿著的內衣非帶走不可。
而位居第一順位的、她最珍貴的事物，此時竟變成致命關鍵。
僅只兩秒鐘的思考猶豫，在少女心裡卻已是百轉千迴。
要為過去永遠停駐，抑或為未來果斷前進？
答案早就決定，唯因不肯面對自己真實的想法、拒絕明浩已經淡離她人生的事實，拚命地想抓緊，再抓緊。
現在，選擇放手。
金屬手鍊斷裂聲很清、很脆，熄滅小燈、碧空戰姬小隊的銀光徽章，跟著一起叮咚飛落。
少女邊高喊「武裝召喚，代號『翔』！」邊落入銀白機體懷裡。青色粒子光芒乍現，無懼水流滴淌，機組快速改變態勢——然後被眾多黑色管線鉗制。
『防禦系統，啟動！』
青藍光球迅速原地膨脹。並未物理擊壞任何儀器，卻讓它們因訊號干擾全數停止運轉，失去鉗制力量。
——還能這樣用啊……
幫忙剝掉一些管線，天音有點彆扭害羞地躺進駕駛座，感受如同被真人緊摟的溫暖熱度。
吞嚥一口口水，她下令：「星束系統，雙倍直貫！」
『了解。』
兩隻機械臂伸長、合併、青藍粒子濃縮，少女拚盡全力拉動光學弩弦——艾薇拉從通道口往下探頭究竟時，視野已一片刺眼光亮，急忙縮回去，背對預測攻擊路徑。
粗大的木靈核粒子光束衝破私人實驗室天花板。無論上頭還有多少樓層，所見已是真正的冬日天空。
「漢蜜小姐、艾薇拉小姐，對不起！」
機組打直，揚升，緩緩穿過一樓又一樓的洞口。
「翔不只是架機器人而已。它……」
抵達樓頂戶外，翔總算有足夠空間展開銀刀雙翼，準備高速飛離。
「它真的擁有『心』，就像妳我一樣！它是存在的、活著的——」
何時，被少女看透了兩人的迷惘？
「所以，請相信自己的感情能夠傳達吧！」
銀光飛逝，消失於灰濛永夜的蒼穹。
艾薇拉再度探頭：「漢蜜，妳還好嗎？」
「還好。」時尚俏麗的女科學家，跪坐一樓地板發呆。
「真抱歉哪，居然讓她跑啦。」
「沒關係，我覺得自己好像找到解答了。」
撫按胸口靦腆微笑，漢蜜表情複雜地抬頭望向艾薇拉：「就那一聲慘叫。」
◆
極光、木靈，兩者皆為炫彩亮麗的螢綠色。
因此很難判斷，眼前令人窒息的美景究竟是由何者組成？
納蕾莎的體溫不斷下降。
在若羽翼分展飄揚的螢綠光芒正中央，有著唯一的一點紅。
那也是，少女心裡的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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