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dless Nocturne 無盡夜曲》

熄。她點燃最後一根火柴。
面前站著的是滿面虛偽笑容的長輩們。
然後，小女孩把他們都殺了。

故事的結局不是小女孩到天國去，而是倒臥在血泊中沒人關心。等她終於擠出僅存的一點力氣站起來，她就離開這個下雪的城鎮，從此沉睡在記憶的地平線彼端。

　　◆

很久沒在清晨時刻出門了。空氣的鮮冷濕潤令人懷疑夜晚是否真的已經離開？
由於根本沒睡多少，我的精神狀態比昨晚更差，昏昏沉沉地像在夢遊。唉！為何麻煩事總是在人最忙的時候接踵而至？先是收到讓人發毛的黑色怪信，然後被緋告知要小考，好不容易熬夜一口氣拚完進度，考後卻被叫到辦公室臭罵，弄到晚上才離開學校；回程途中又遇到奇怪的傢伙留下意味不明的話語，害我想到天亮。現在，還得頂著厚重的眼皮到系電腦室，為拖延許久的報告找資料……
慣例打開信箱，赫然發現又一封黑色的信躺在裡面。但是它帶給我的驚嚇只有五秒鐘。「那個男的，」我嘀咕：「這樣嚇人很好玩嗎？寫回信的速度倒是挺快的嘛！」
我決定等清醒的時候再來面對它，現在的身體狀況大概連『害怕』的本能都反應不了。況且比起物品，教授的臉色變黑還比較可怕。為了避免看到那幅情景，即使小說原稿依然空白一片，我仍得踏進學校的系電腦室上網抓資料。
問我怎麼不在宿舍裡做？因為我故意停繳這個月的網路費，強迫自己專心於這次的小說比賽。雖然離截稿日尚有三個月左右，但現代人的生活就是會莫名其妙地虛度光陰，不集中精神好好把握時間的話……

「啪！」一聲坐進電腦椅，我的左手食指押入主機的電源按鈕，頭卻已經倒在鍵盤前不省人事。反正現在才早上六點，沒人會看到，睡一下吧……
『不行！快點寫完才能回家繼續找靈感哪！』、『起來！電腦開著不用很浪費電耶！』腦中的聲音嗡嗡呼喚著我，無奈身體像被銲熔在桌上，完全無法動彈。

——「妳還真是喜歡讓自己被『正常人』的想法牽著鼻子走啊！」

誰的聲音？
稍微爬起身，視線穿過背對背的兩台液晶螢幕，望向與我面對的位置——
與我一模一樣的外表、一模一樣的身形。不同的是，那雙冰冷至極的眼眸。
「Doppelganger！」
驚嚇的同時，世界陷入了黑暗。不知道經過多久以後，耳邊才開始出現細微的聊天聲。
「喂，妳有沒有聽說最近BBS上出現一個怪人？」
「啊！是那個寫奇怪小說的男生嗎？」
「對對！就是他。筆名叫做EGO，那是什麼？」
「好像是『自我』的意思。他的文章也都在寫這些東西。該不會是自戀狂啊！」
「比起那個，我有更值得一聽的情報喔！」
「什麼什麼？」
「聽說他就在我們學……」

「大作家！大作家！」
睜開眼睛，緋濃妝豔抹的臉映入眼底。我反射性地跳起身，卻不是被她那早已看慣的妖怪妝扮嚇到。那兩個聲音的主人在哪裡？那個長得像我的傢伙——是他嗎？
「妳是夢到被當掉了哦？」她痴痴笑著。
「才沒有咧！倒是妳昨晚跑哪去啦？害我求助無門。被怪異男子糾纏很可怕耶！」
「咦？我還以為妳會很高興有狂熱粉絲出現呢！」
「妳怎麼知道？」我怔住。隨即想起網誌是緋在管理的，八成是那小子在上面亂留言，被緋看見了吧？難怪他有樣學樣，跟緋一起稱我為『大作家』，這個讓我很討厭卻叫不動發明人糾正過來的綽號。
「當然囉，網路上鬧得那麼大。」賓果！
不待緋擺出一副思春少女的花痴模樣，我已經伸手擋住她接下來的發言：「說正經的，那個人到底在我的網誌上留下什麼……啊！」真是，電腦就在我旁邊嘛！連忙抓住滑鼠搖晃幾下，正當要點下瀏覽器圖示時——
「大作家好像說過，不寫完參賽作品就不上線哦！」
聽到這句話，我的手立刻縮回原位。好險！
「好啦！身為副站長有告訴妳的義務。那個男生是我們學校的新生，筆名叫做EGO，真實名字則是『崎』，在學校BBS上是個蠻有名的寫手。另一個有名的原因當然是他的熱烈告白啦！他已經宣佈今天下午五點會在舊校舍『月湖館』等妳，不見不散唷！」
「誰要去啊！妳不是最擅長跟男生周旋了嗎？妳去啊！萬人迷。」有點針對『大作家』以牙還牙的稱呼。
「但是他只要妳。而且不只網誌，他在妳出沒的各BBS板面也都如此宣佈。那是我的管轄範圍之外喔！大家都知道EGO想見莓，甚至還開始站在他那邊幫忙加油打氣呢！」
呃，情況已經發展到這樣了嗎？我的腦中開始試想拒絕那個怪男生的後果：部分網友開始覺得『莓』是個大牌的寫手，進而影響其他讀者降低對我的印象分數。最後會被傳成怎樣？我不敢想像。
「緋，現在幾點？」嘆氣，我投降。
「下午四點五十五分。」
天啊！不是才早上七點而已嗎？我居然在這麼多人出沒的地方睡了近十個小時？丟臉、丟臉死了！就算他們不知道我是『莓』，但那個『成績優秀的漂亮學姐』形象怎麼辦哪！
「我現在就趕到月湖館！」低頭抓起包包，我掩飾狼狽地逃出系電腦室。

　　◆

夕陽在視網膜塗染橘紅，用色大膽得如同野獸派鮮麗刺目的畫風；卻又填以黑褐色塊刻劃出印象派的立體光影，導致世界看起來好像在某幅超現實主義的畫中搖擺不定。在這毫無實感的空間中，我拖著尚未痊癒的左腳，盡力跑到『月湖館』——本校的著名老建築，以校舍緊傍波光粼粼的湖泊而聞名。遠遠就看到橋上站著唯一的人影……咦？四周居然沒人？不是說網路上鬧得很大？總之小心為妙。我盡可能遮頭遮臉地靠近橋邊。
「妳在緊張什麼？」
橋上人影突如其來的發聲，讓我又被嚇了一跳。若不是聲音相同，我還真難相信他就是昨天的怪傢伙——看起來正常得很，就是普通印象中的文雅書生模樣：細框眼鏡，長髮整齊地束在腦後，衣服樣式清爽富有設計感……
「比起納爾西斯（Narcissus），我還是覺得EGO比較直接。這名字能烙印我的傷痛。」
倒是莫名其妙的說話方式完全沒變。那名叫崎的男生走下橋，在湖邊俯低身子：「妳曾經嘗試模仿神話人物的舉動嗎？像這樣把自己與湖中倒影接成一個完美的圓，感覺很棒吧？不需要汲汲追求全知全能；因為『自己』就可以達成全部。」

「我對你的哲學或文學理論沒興趣。我只是來告訴你，你的舉動已經造成我極大的困擾。希望你以後自制！」
「明明想說『臭小子，竟敢威脅我的地位和形象』不是嗎？官腔官調不代表有禮貌喔。」他依然維持那個自戀的動作：「妳就是太在意別人的眼光，所以作品雖然很好，卻總有些不完美。不是帶著匠氣，就是想寫更深入的東西但力道不足。妳今早應該有收到我的信吧？裡面是我以『存在感』為題而成的心理學小說，看過以後妳就會懂我在說什麼。」
那篇無聊至極的仿《賣火柴小女孩》？哈！別笑死人了，才那種程度就講什麼心理學，醫生都不用混啦！
「我沒有理解你的義務。你熱愛以存在感為題，或是瘋狂崇拜啥色情文學家的，都不關我的事！不要牽扯到我！」
「說得好，看來我仍遠遠不及妳呢。我目前依然需要靠些歷史名人或經典作品來支撐自己的存在；但妳卻可以如此單純。真不愧是我的女神。」
「把那個噁心的稱呼拿掉！什麼偶像還是獵物的也一樣！」我大吼，並開始後悔跟一個無法溝通的人溝通。真是浪費我寶貴的寫作時間！我要回去了！

「為什麼急著和我撇清關係？妳我其實根本就是同一種人——活在社會的期待下，自己也渴望變成『正常』的『異常』存在。可是，我們真的不正常嗎？」
崎伸手撫摸水中自己的倒影；水面則因他的侵擾化作層層波紋，模糊了水中的『他』。
「活過來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死的。」
終於站起身，他拿掉臉上那副具有書卷氣的眼鏡，回復昨晚見我時的樣子：「雙眼被矇蔽，只能依照聽到的命令去做。乖小孩、用功的小孩、聰明的小孩、第一名的小孩……最後是，成大功立大業，光宗耀祖的小孩。發出命令的人卻沒告訴我，與之相伴的會是他很乖、他很忙、他很陌生、他很跩、他不過是個自以為人上人的混蛋——幸好我在變成混蛋之前就醒了。沒有稱他們的意。」
原來只是顆經不起壓力的軟柿子，我輕謔地悶哼一聲。誰的成長過程裡沒經過這關？況且考試這種東西是可以速成的，像我都在考前一天拚完進度，平常則連上課時間都省下來專心寫作。還不是每學期高分過關？

「醒來那天我就離家出走了。」
崎依然恍恍惚惚地說著屬於他自己的語言。看來這時提出理性的解決之道是行不通的。
「雖然肉體有被找回來，可是我的精神靈魂已經復活，再也不屬於死的世界。我狂喜於『自我』竟然真的存在，而非教科書上佔幅百分之零點零零一的外文字彙，還得跟佛洛伊德或是人格發展分期理論綁在一起化成考試的填空答案。從此，我很飢渴……」
他突然用一種危險卻充滿魅力的眼神望著我。失去眼鏡的屏障，崎的視線熾熱得讓人全身發寒。他開始移動步伐，我卻像被下咒般身體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恐怖的傢伙朝我走過來。
——他果然是我的『相似靈魂』嗎？那瞬間，這種想法再次出現。
「飢渴於找尋自我，找尋可以證明自己的東西。然後我找到了文字，找到了妳……」
帶著泥土微微濕氣的溫熱手指從脖子兩側穿過，髮絲被撐開的觸感使我渾身肌肉緊繃。本想大聲喝止，喉嚨卻出不了聲。終於，他在雙手圈住我的脖子之後，臉也停止逼進；和我一模一樣的臉蛋……以手環成的完美圓形……納爾西斯？
「能體會得到吧？水仙的感覺。我們兩個其實是相同的喔。妳就是我，我就是妳……」
好詭異。那就像是另一個性格完全不同的自己正在對自己說話——甚至是威脅！

有什麼東西在記憶深處被喚醒。
紅色的一大灘血。
小孩子的笑聲。
小孩子的我，冷淡無神的表情。
俯視著躺在地上的……
那雙圓睜睜看著我的眼睛……是誰……是……我自己？

『會被取代。』

毫無邏輯的結論突然蹦入意識，在腦筋來得及理解這些想法、圖像或記憶之前，我的手已然用力推開崎，淌著冷汗直望著他。
接下來到底怎麼了？我完全沒有印象。據後來矇矓的夢境回想（脫離身軀，像個旁觀者般看著自己行動，這種情形應該只會發生在夢裡吧？）我當時像中邪般喃喃念著「會被取代、會被取代！我不要這樣！小說，對！小說！快點寫出來證明我存在就沒事了！」然後跌跌撞撞地往宿舍的方向猛衝，左腳也在瘋狂奔馳下忘卻痛覺，彷彿它從未受過傷。當時好像還瞥過一抹豔紅，不過陷於恐慌中的我，根本沒有時間理會它。

　　◆

當理性終於再度掌握大腦主宰權時，我正一手按著不知道是第幾次的鍵盤倒退鍵，另一手則抓緊手機對打來的緋破口大罵：「別吵我！我在寫小說！寫不出來妳要負責嗎！得不了獎妳要負責嗎！寫不出來寫不出來……」
「哎呀，別那麼激動嘛！」
手機彼端的緋冷靜得出乎意料：「既然這樣，來陪人家逛街吧？轉換一下心情說不定就寫得出來？反正不會逛很久，妳腳痛也可以慢慢走呀！」
難得她的話有道理。我帶著恐懼瞄向慘白的螢幕，將最近幾個月絞盡腦汁卻全數揉爛扔掉的構想草稿整齊收好才出門。這也是慣於棄草稿如敝屣的我，二十二年來頭一次想通『做人不要太絕情』的道理。
但是，我卻忽略了另一個問題。原本以為開始懂得關懷週遭，就能得到更多的幫助甚至諒解（雖然我自認沒做過什麼對不起別人的事）。可是我錯了，等到那一刻發生時，我才明白一切都已經太遲——

下樓，緋依然全身鮮紅色的成熟嫵媚打扮，也記得別在我面前穿戴任何黑色的配件。若是平常，我一定會打趣地譏她「穿這樣好像阻街女郎」之類的，可是我現在卻完全沒那個心情。晃著空軀直接將它交給最信任的好朋友，我放空腦袋什麼也不想地投往緋的肩上……啊啊，能因此忘記崎的事最好！
流水帳的過場就不詳述了，反正就是一般女生手牽手對每個店裡的商品指指點點那樣。要說比較值得提的，大概是紅磚商店街竟然出現一家哥德服飾店。想當然爾，又是受日本流行而暫時出現的風潮吧？那種衣服誰敢真的穿上街啊？站在門外批評那些噁心的蕾絲和波浪褶邊，緋卻對我拋以懷疑的眼神：「莓，這家店妳不是來過？還說『好懷念啊，真想買一件穿穿』嗎？」
「哪有？妳看我像是會跟著日劇或卡通裡的人物穿這種三八服裝的人？」
「……是嗎。」奇怪的肯定句。
由於沒什麼好看的，所以我們連店門口都沒踏進去。

第二件事……如果可以，我還真不想記起來。
「怎麼啦？」
我伸手掏進信箱：「託妳的福，回覆這封黑色的怪信之後，它就又來信了。」
「呵呵，崎真是鍥而不捨啊！」
「別提他——記住！以後不要叫我去見那麼危險的人！」
「很難得耶！長得跟妳一模一樣的粉絲。這種緣份千載難逢唷！」
「就是長得一樣才恐怖！啊，妳應該不知道希臘神話裡的Doppelganger。那『世界上有三個長得跟妳相同的人』這說法總該聽過吧？」
呃，不對，後者沒提到對當事人的生命威脅啊！但是瞧緋一臉沒興趣的樣子，果然是個只會被明星與流行資訊吸引的普通女生，唉！
「大作家，要不要繼續回信是妳的決定。人家只叫妳回過第一封唷！」
緋的口氣突然變得冷淡。但我早就習慣她瞬息萬變的情緒，也就沒想太多，逕自跟著上樓。

---

＜＜1．Doppelganger／相似靈魂　　3．Nightmare／惡夢＞＞　　STORY_MEN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