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島語 2015年09月21日 01:53
「呼啊——！」
慌忙衝出水面，急欲尋覓氧氣的少女使勁過強，令其包覆於純白泳衣下的小巧胸部輕輕躍動。泛紅雙頰、迷離眼神、濕黏黑髮緊貼肌膚，勾勒著東方女孩青澀的曲線。她似乎尚未弄懂周圍狀況，腦中唯一的想法是：趕快繼續游下去，否則少校又要吼人了。
「那邊幾個！別偷懶，能動的就快游！」
鯨歌號甲板傳來納爾森的怒吼。水中眾人像早已習慣般，不疾不徐恢復原本的泳速。難道只有自己是驚惶失措、拚了命地向前划？而且即使如此還落後大家？
天音恍惚之間，手臂被隨後追上的納蕾莎握住，一句「別勉強，訓練這東西需要長期累積啦」讓她驚醒，反射性回答：「妳居然已經超過我整整兩圈了……天啊！我在做什麼？」
連要先掙脫友人牽握的動作都忘記，天音緊張得想再浸入海裡衝進度。一個沉浮，十一月初的涼冷鹹水便嗆進口鼻，使她下意識折返抱緊納蕾莎、取得支撐點，才有餘力咳出吸入的海水。
「就說別勉強嘛！妳先上去甲板休息吧？等會還有工作呢。」
「可是……我太缺乏訓練……」
「慢慢來，妳已經住在鯨歌號裡了，想訓練隨時有機會。」
兩位美麗少女渾身濕透、肌膚裸露、肩臂相搭、近距離親密互動的畫面，令以男性居多的「表組」成員吹起口哨。於納蕾莎怒瞪他們之前，納爾森便已大聲喝止，並伸手想拉天音回到甲板。
終於承認自己體力不如人的天音，也只好任由穿著泳褲、身披短袖薄外套的納爾森把她拖上鯨歌號。羞於直視身材精實的英俊長官，天音轉移視線至遠處的蘇菲娜——明明不下水，卻換穿深紫色比基尼，外面又一如往常套件實驗室白色長袍。無法弄懂邏輯的打扮，竟意外形成若隱若現、性感挑逗的嫵媚風情。
她忙於操作平板電腦、向艦內傳遞指令，天音沒機會問為何作此打扮？僅能一如字面意義地「望洋興歎」。
這是鯨歌號的集訓日常。地點在海平面上升後，水域和島嶼量皆暴增的南海，方位約莫是昔日的越南之南、泰國之東、泰國灣外海遠處。
其實天音曾來過此地執行偵察任務卻不自知，因為無論鯨歌號載她去哪裡，景色皆為一片沒有方向的汪洋，「位置」只是ＨＭＤ上幾串英數字；她也總想著還有「台灣．海眺市的宿舍」可以回去。
登艦後，她才開始產生「應該確認自己在地球哪一角落」的意識。畢竟如今，整個地球都是她的家。
表組的訓練有易有難，以游泳為例，難者環繞全艦，每圈總長度逾三百公尺；易者於艦首用水道繩圈出能調整範圍的水域。天音是由普通民眾加入軍隊的新人，為了配合她，整體訓練皆調降難度，除那些自我要求比較高的軍人外，多數人員樂觀其成。
訓練完畢後，水道繩被拆開、延長、掛上一條條伸縮安全索，讓表組戴著簡易潛水裝置，沿繩幫蘇菲娜把已製成薄膜貼片的「視覺塗劑」——在前次戰役扮演重要角色的物質貼遍全艦外殼，正式將「肉眼直視」作為木靈觀測項目之一。
——每次沉進水裡超過幾公尺，就覺得好恐怖……
曾因「透明女人」落海並窒息的天音，憶起此事竟微微顫抖。明明透過塗劑或翔轉播海底景色，甚至是一小時前的游泳訓練，皆令她樂在其中。但只要意識到自己真的身處幾公尺深、遠離陽光的冰冷海裡……
——不行，我得克服。「見色忘友」的詛咒都能跨越了，沒道理這件不行！
強迫自己再下潛一些，天音打算先朝潛艦底部鋪設薄膜貼片；而且也有幾位軍人已經在那裡。有同伴相陪，應該算安全吧？她邊想邊將攜帶的貼片攤平、對準、整齊貼覆船體外殼。伴隨作業時間往後推移，潛至船底的人員亦漸漸增加，令她倍感安心。
前次戰役，藉由翔看見的艦底完整構造記憶猶新。天音發現同伴們僅靠探索決定薄膜覆蓋位置，擔心有被遺漏的角落，於是她開始節約手邊貼片，繼續往下深潛，專門尋找那些被疏忽掉的地方……
防水式耳道小耳機發出雜音，聽不清楚講了什麼。天音回頭觀察，只見表組成員用奇怪的姿勢大幅度揮手。想著「他們應該在互相溝通吧，與我無關」便維持動作，背後猛地傳來奇異的斷裂感——
「啊……」
大量氣泡從口中噴逸。察覺情況危急，天音連忙閉上嘴，揮動手腳朝艦體前進。
——安全索居然脫落了啊，得趕緊折返才行。
但，怎麼游都游不回去，反而愈漂愈遠。陷入慌亂的她，立刻決定放棄往前，轉向頭頂波光閃耀的水面。
——先獲取空氣比較重要！也讓自己容易被看到！
「呼啊！」努力突破浪花狂濤，天音驚訝於自己距離鯨歌號意外遙遠。大力揮手、喊叫，甲板人員依舊像無頭蒼蠅般東張西望、四處亂找。最後，竟和長官納爾森視線對上。
接著他便卸下薄外套，跳進海裡了！
「少校？」天音心中疑惑：這樣好嗎？不是該搭乘救生小艇，或直接要求翔以鳥型態接人……
「林天音！妳背後有大浪！」
即使納爾森體力好，能迅速拉近距離，他的警示呼喚仍遠得彷彿快要融進海浪。天音聞言緊急抱頭低伏，卻感覺身上裝備被強硬扯離，自己則連串翻滾，又嗆進許多鹹水。四肢胡亂拍動掙扎，卻不敵大自然力量，被一波接一波的水流、愈加沉重的水壓拉進遠離陽光的世界……
◆
黑暗充盈著感官，意識被迅速吞噬。天音就連「以為」自己在做夢或已經死亡的想法皆無，單方面地接受外來刺激與訊息——咦？除了滿溢的黑、無重力的失足感、分不清冷熱的虛空，這裡還有什麼？
聲音。
宛若平靜呼吸的低沉流動聲，具備實際填滿聽覺的質量，既遠且近，陌生又熟悉。
在那之中，尚有另一種相似聲響，更低沉、更細微，紊亂複雜。但聽久之後，好像能找出新的韻律。
取回些微意識的天音，透過介質特性確認自己身處深水，是否繼續向下殞落則未可知；那奇妙聲響佔據她全部的注意力及思考，令她忘卻應該有更多重要的事情得想——包括自己「還活著嗎」？
『又 年輕雌性 人類 那個』
錯覺？單純的環境噪音，不會帶有意義。
『空中 怎會再度 水裡』
細碎水波組成斷裂詞彙。人類是會從訊息裡尋找意義的生物，因此就算天音不願相信，它們仍會於她的腦內自動拼湊、以想像力填補、依照邏輯整理成各種人類能理解的「語意」。
『無 她 為何 她 在此』
『機會 敵人 放任 逝去』
『長途遷移 地球聲音 先』
伴隨模糊記憶隱約浮現，天音沒來由認為兩個「她」指的是不同人。其一為自己，另一個呢？
至於「地球聲音」，讓她想起初次和翔締結契約時，承認儀式的咒語（登錄駕駛員時的特定聲紋），內容有句「傾聽星球的聲音」；而「敵人」……天音感受的瞬間已經明瞭，對話者正是木靈。
——自己竟聽得懂木靈的語言嗎？
念頭襲上，連她自身都覺得好笑。
『弧 人類 浮油 回收』
『沉落 桃也 沉落 毒 你們的』
弧與桃，新月藻型和夜光蟲型，石油及重金屬；難道「星月」的出現亦是為了回收環境毒物？
想到這裡，天音完全清醒。即使仍無法取得呼吸、視覺、氣味等恆存的感官回饋，唯獨聽力猶在。
——我那毫無根據的猜測，有可能是真的……？
『空洞 很多 填不完 還殺害』
『貪 無盡 還殺害』
『不需要 你們』
『只會 殺害 不填補』
察覺「憤怒」這種情緒，天音開始緊張：怎麼辦？會有什麼東西突然攻擊過來嗎？持續傳遞「殺害」意義的詞彙，對方又是木靈，她身邊亦無翔可幫忙。各種不利條件，提高她下一秒喪命的機率。
新的奇妙聲響浮現，但並不具備語言感，僅為巨型物體划過身邊的水流噪音。大大小小、時強時弱。
天音想起一種簡便樂器：陶笛。讓空氣流過壺形空殼，再由小洞排出，因而誕生各種音階。就算介質換作海水，那些「木靈話語」竟使人產生類似的感覺。
『別再 阻礙』
強大浮力將天音朝上方推擠——「觸覺」終於恢復。天音卻依舊難以辨明自身狀況，意識再度遠去。
◆
「嘖！為何每次想找天音的時候，木靈都要來攪局啊！」
還穿著兩件式吊頸露背鮮紅泳衣，納蕾莎赤足奔進鯨歌號機庫，途中抄起一件厚外套披上，增加變身器「紅瑪瑙」處理物質重組反應時所需的材料量，大喊要燦準備；燦則早就在自行拔除插了滿身的電線及固定夾，拾起幾個作戰必要的大型零件隨手裝回，充滿精神地高叫：『我好囉！』
於跳入燦的駕駛座前一秒完成變身、開啟ＨＭＤ、對照出擊資料，納蕾莎熟練的動作一氣呵成。
突然，她注意到ＨＭＤ標示的座標數字。是九月中，天音於偵查任務時墜海的地點。
「竟在同個地方，這也太諷刺了……」
從那件事故開始，「長得極像法蘭西絲的透明女人」便列入鯨歌號優先調查的謎團。此次狀況重現，難道原因相同嗎？
「但天音又不是搭乘翔，被奪取控制權而落海……這次只是她自己耍笨漂走啊！」
擔憂其安危的納蕾莎嘴上抱怨，匆匆往後輕踢，傳達「起飛」的指令給燦。
『莎莎，其實啊，剛才與我們鯨歌號未來航線交錯的木靈隊伍，是目前記錄裡最溫馴的有孔蟲型喔！』
鮮紅光粒劃破南洋蔚藍的海天一色，燦開始作戰簡報。
「只要是木靈就有威脅性！而且牠們現在會進化吧？講重點！」
『唔……已確認數量二十四隻，身長一至三公尺。內質網密度……咦，好像從Ｃ變成Ａ了耶？』
以鼻哼一聲代替「你看吧」，納蕾莎盡量加速飛至目標海域，想早早結束戰鬥，趕緊去搜救兄長和友人。
——結果卻撲了個空。
簡報給予的座標，那裡什麼也沒有，風平浪靜。
當燦忙著與鯨歌號確認、更新資料，並要求翔準備支援後續任務時，納蕾莎猛然怒吼：「你是怎麼偵測的？就在十點鐘方向、距離大約五百公尺的地方嘛！」旋即轉成手動模式強迫燦前進，追上從表面幾乎看不出來的微幅波濤——有孔蟲型木靈隊伍，確實在那裡。
超越主觀意志而成身體自然反應，納蕾莎雙臂揮擺指令手勢，開啟光束武器，二話不說直接用最高火力掃射海面，讓宛若大型空心螺貝、表面滿布小孔洞的木靈們於高穿透力鮮紅射線間左閃右躲；但牠們卻不選擇上浮反擊，似乎也無法深潛遁逃。
「溫馴正好，省得我浪費時間對付……」
倒映紅光的藍眸冰冷失焦，涼意蔓延全身，昔日明明可以輕鬆扣著扳機殲滅木靈，如今竟認為自己冷血？
——開什麼玩笑？我被林天音影響得太深了。木靈都一樣，是害人類家破人亡、文明消失的災難生物！
垂直噴起的細瘦水柱衝進視線，因為施力過小，半空即灑作絲絲點點的水珠；但在那些晶瑩剔透之間，獨見唯一一顆銀白。
天音的變身器「蛋白石」。
「你們把她怎麼了！」
理智收縮，嘶吼綻放，納蕾莎聽不進燦被嚇到的輕聲驚叫，抽出銅紅長刀便欲栽往水面大肆砍殺。若非更大片的銀白及時搶在前面，懸空捉住「蛋白石」並翻身張開十二支銀刀翅膀阻擋；燦亦自行強硬逆轉木靈核粒子噴發方向，紅色機體可能會被主人滿腦子的憤怒驅使而暴衝急竄。
『任務目標變更，搜救優先。』翔的語音一貫冷靜。
「要搜救，也是先滅掉這群傢伙再搜！」刀尖直指逐漸遠離的有孔蟲型木靈，納蕾莎語氣帶酸：「如果牠們傷害甚至殺掉了天音，你會成為放走兇手的共犯哦！」
『假設：天音失去生命訊號——』翔突兀地停頓，續說：『判斷：不會希望我追殺非目標木靈。』
「哼，有怎樣的駕駛員就有怎樣的ＡＩ，天真到令人作噁！為什麼會想要相信殺人魔擁有善意哪？」
明顯轉移話題的發言，納蕾莎其實已經冷靜下來，且直覺避免去想最壞結果。察覺自身情感波動，她暗驚：用說的，尚能闡述事實道理；用想的，竟然連假設狀況都不敢也不願揣摩。
畢竟那是她僅餘的家人，和唯一的朋友啊……
「喂，搜救任務打算怎麼進行？」
『由附近海域的小島、礁石、潮間暗礁等地開始。「蛋白石」既與她分離，我便無法偵測其位置。』
平靜如常的電子音，帶著極微量的失落。
「那分頭進行吧。你們會後悔放掉一整隊木靈的。」
納蕾莎輕踢腳板。一直不敢插嘴的燦繳回主導權，順應指令再度拓展光粒蝶翼，翩翩飛行。
◆
巨大圓形陰影外環鑲嵌強烈陽光，過度的明暗交錯刺激著天音的眼皮，使她緊皺眉頭緩緩甦醒。
在辨識頭頂那圈黑影之前，納爾森鬆了口氣的聲音，讓彼此省下確認的工夫。黑影離去，眩目再臨，天音得立即閉上眼睛，轉至側面才能再度睜開。心中嘀咕長官真不留情，她撐起渾身發疼的上半身，環視四周。
似乎是個無人小島。是納爾森把自己救上岸的嗎？
「少校……」
「報告狀況。」背對著她盤坐，納爾森僅發出冷淡的命令。
「耶？啊、是！我沒外傷，只感覺全身痛、四肢無力而已……呃，意外的經過嘛……我在進行薄膜貼覆作業時，安全索脫落，才會漂得那麼遠；裝備損失的話，浮潛裝置及——」
摸不到隨身攜帶的「蛋白石」，天音臉色刷青，指尖顫抖。
「蛋白石……不見了……」
「嗯，態勢惡劣呢。這樣就別寄望翔能立即來救援。」
未若天音想像的暴怒指責或酸言冷語，納爾森微妙的態度勾起她的好奇心。但平日震懾於其威勢，兩人關係也算疏遠，她不敢主動詢問，只好保持沉默。
「妳真是個狀況很多的士兵，我都在考慮先把妳丟去哪個基地，從零開始磨練起了呢。」
「非常抱歉！」天音羞愧得蜷縮成一團，低頭賠罪。
「在那之前，我卻煩惱著『妳的生命』及『我個人的堅持』，這個不平衡的天秤。」
比起向部下傾訴，他的口氣更像自我告解。
納爾森承認，打從「希望天音代替妹妹納蕾莎出生入死」那刻，他就故意輕忽天音的存在分量。
即使她幫助賽塔兄妹和解、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位女性之摯友、加入對抗木靈陣營、引介他考察台灣的環保創意……諸多貢獻，卻仍不敵當特殊狀況發生時，納爾森會為了守住某些界線，而選擇任她自生自滅。
「我必須聲明那並非針對妳；我對任何女性——蘇菲娜和納蕾莎例外，都有這樣的情形……」
也許是當年過度壓抑自身感情的後果，令納爾森產生標準詭異的潔癖，甚至可說「禁欲」：雖能與異性自然相處，常見的握手或禮貌擁抱亦無所謂；但像親吻臉頰、人工呼吸，或其他親暱肢體接觸——尤其當雙方衣著有大面積裸露時，會讓他感到排斥、想主動保持距離。
因此天音並非以浪漫公主抱的方式被救起，而是軍人搬運目標物體的米袋扛。
——為什麼我突然覺得有點不爽……
天音瞇起眼，瞪著似乎無意轉過身，一味單方面傾吐的長官。
「糾結於人工呼吸問題，以及貼覆作業是我主動接下，這兩點讓我自認無法苛責妳。」
昔日會主張賞罰分離，一碼歸一碼的冷硬派少校，如今展現出完全不打算追究的寬容態度。「察覺自身價值觀偏差得嚴重」似乎使納爾森深受衝擊，心情難以平復。
「可是……人工呼吸的話，確實我也會介意。」羞怯撇過頭，天音稍微拉開兩人距離。
心裡尚住著明浩學長，她本身亦非熱情奔放的類型，再加進階級差別、身分立場……幾相疊加，即使納爾森是稀世級俊美男子，天音仍不會對其心生嚮往，更別提任何逾矩的期待了。
「我知道。亞洲人異性觀念較為保守，伍德老師曾告訴過我很多例子。」
「啊——說到伍德老師，她是蘇菲娜小姐的母親、鯨歌號與武裝機組的發明者，對嗎？」
納爾森點頭，仍舊背向她。
「那麼，父親呢？是否為一位名叫『兒玉樹』的日本科學家？」
「妳知道？蘇菲娜告訴妳的嗎？」
「我在ＡＱＵＡ看到的。那個籌備中的Ｅ館裡，有展示一些學者生平。」
「原來如此。我從未親眼見過兒玉先生，他似乎很早就去世了。這也是蘇菲娜從母姓的原因。」
銜接剛才的話題，納爾森補充解釋：「伍德老師經常提起兒玉先生；所以我能間接得知亞洲人的文化、語言及觀念。又聽聞台灣和日本諸多方面相像，當初來接妳時，我們可沒遇上什麼困難。」
——接我？
天音歪頭思考，將所知情報拼湊整合：自己成為武裝機組駕駛員，並非偶然。八歲時遇見培育ＡＩ中的翔、喝下「蓮水」；今年五月時機成熟，翔現身和她締結契約、共同作戰，自己亦正式加入「對木靈研究機構」……等等，好像哪裡有點怪？
「難、難道綠文高中那件事——『飛船』（Airship）是為殺我而……」
「別自責，妳已經解決牠，幫人們排除危機了。妳該想的是：木靈如何取得情報？如何決定攻擊目標？」
不讓天音有墜入絕望的時間，納爾森立即回身，盯住她的雙眸強轉話題：「與其糾結在擅自認定的『或許木靈非惡』及『親眼見過慘劇』之間，妳更該想著怎麼減少災難、推算木靈的行動模式，提早阻止。否則只會愈進退兩難、愈自相矛盾而已。」
納爾森說，當年和蘇菲娜分道揚鑣，她便是選擇這條道路獨自前進。
父親兒玉樹為生物學家，帶給她超然的生命價值觀；沒有仇恨包袱，使她能輕易擺脫善惡框架、位居中立；完成母親法蘭西絲留下的武裝機組及爭取拿回鯨歌號，主要目的之一也是抗衡木靈對人類一面倒的強勢，並試圖尋求兩物種之間的共存法。
「雖然我始終不認同她的理念，可我明白，那只是個人心理障礙罷了。記恨木靈，就像記恨獅子、老虎等難以溝通的猛獸，毫無意義。但我們兄妹偏偏走不出來……見到木靈，僅會產生怨懟和殺意。」
納爾森仰頭歎息；卻換天音沉默。
良久，她突兀地嚴肅發問：「若說我『聽得懂』木靈間的交談，少校您願意相信嗎？」
「透明女人」的事，已讓她遭到否決；此次又提類似現象，八成也只會再碰釘子。天音做好心理準備，盡力詳述昏迷時於海裡聽聞的謎樣水流聲。
「我會列入參考資料。」
這次竟獲得肯定回答，令天音驚訝得瞠目結舌。
「之前妳講的『透明女人』，其實納蕾莎亦親自遭遇過。而且據她形容，那女人的模樣正是伍德老師。」
「居然……」
「謎團愈來愈多了。妳若有什麼新發現，直言無妨。附帶一提，鯨歌號除回應各國的木靈報告外，『尋找失蹤的伍德老師』便是第二目的。所以蘇菲娜目前正為『透明女人』的真實身分煩惱著。」
眼神流露心疼憐惜，納爾森出口話語卻冷淡無情：「但我不打算安慰她，那是她必須經歷的。」
詢問天音體力恢復情形後，他起身拍掉腿上塵沙，下達「邊探索環境、邊找方法求援」指示。
◆
四處可見文明餘痕，兩人很快便曉得此處並非天然島嶼，而是全球暖化後的受害地區。
由於海平面是緩慢上升，人類尚有時間改變環境來適應氣候，因此作為一座島的雛形、人工沙灘、小型港埠等景觀還算齊全，且明顯帶著逐次增建、邊線後退、不斷疊高補強的痕跡。
「目前狀況下，哪些事情優先處理？」
納爾森突然停止前進，彷彿隨堂小考般提問。
「應該是……通訊手段？先看看有沒有無線電之類的。天黑之前，則須找到保暖、照明及食物，再更晚的話就是能安全過夜的地方……」
「勉強及格。」給予評價後，納爾森著手翻找附近廢棄物，為兩人尋覓可充作鞋子的物品。
最後是拿尖銳鐵條切削、分割、稍微挖空漁用泡棉，讓腳掌硬擠進去，變成一雙體積過大，甚至會把人舉起五公分高的厚底鞋。納爾森將作為工具的鐵條遞給天音，要求兵分兩路，她探索附近空屋，他則尋覓制高點觀察全島情形。
「少校不需要隨身武器嗎？」
「我的肉體就是武器。」
舉起拳頭，上臂精實的肌肉在微量鹽晶襯托下閃閃發光；細小毛髮隨其肌理曲線起伏，勾勒出成熟健美的體態。天音意識到自己努力保持「只注視臉部」的目光焦點被對方動作牽引，誘往豐盈陽剛的溫熱胴體。於任何多餘情緒萌生前，她趕緊拉離視線，應聲「明白了」便開始任務。
「……我最好先找件什麼東西披上。」望向耳根染紅的部下，納爾森無奈地自言自語。
他十分明白自己的外貌具備何種魅力，因此才經常作宛若聖職者的樸素打扮，避免任何裝飾。但這種禁欲感不自覺間好像也變成亮點，納爾森依舊經常受女性青睞、容易被陌生女子搭訕示好。
唯獨最在意的那個人，十二年來毫無表示。倘若「缺失情感」是種心理疾病，那麼自己就跟她一起病下去，直至她發現、治好、接受自己的那一天……
「然而我差點害了林天音。這樣，很自私吧？」
決定稍後會合時再度向她道歉，納爾森立即收拾心情，朝地勢相對較高的緩坡移動。
「太陽方位、風向、海浪流動……」
不行，長期倚賴高科技的自己，並無法從這些條件裡探知目前位置。
憶及恩師法蘭西絲．伍德曾半開玩笑問「若某張照片裡只有天空及太陽，也沒有星辰或雲朵，能推估出拍攝點在地球上哪個角落嗎」，令身為頭號高徒的納爾森傻眼。試著要求更多線索，法蘭西絲卻僅是笑笑揮手，說：「看你平常太嚴肅，問些讓你察覺『人類力量有限，強求不得』的問題而已。」
但這件事情，已和法蘭西絲其他的異常舉動一起，被納爾森歸列在「謎團」範疇裡。
「至少這次，我有落海前的情報。」
仔細回想鯨歌號當時位置、十一月季風及洋流可能運行的方向、從水中到岸上的時間差距等因素，納爾森判斷：天音和自己只會往北漂流，其他方向將難以接觸陸地；而此處極高機率為昔日的越南國土，人民因海平面上升才朝內陸撤離，棄島遠去。
思緒旋即轉往如何聯絡該國政府單位，他輕巧躍至坡頂，環視全島——竟出乎意料狹小。
「糟糕，漲潮的時候，這裡該不會被淹沒吧？」
眺望地平線，遠處似乎有異於普通波浪的奇異水面起伏。懷疑那是木靈隊伍同時，納爾森也為天音發生意外一事尋得新解答。或許自己錯怪人家了……
抱持希望觀察一陣子後，納爾森終於決定放棄遠眺，繼續探索。
「就算追尋木靈蹤跡而成功發現納蕾莎，她沒看見我的話也是白搭。」
改為俯瞰坡底之海，映入視野的擱淺小船令他驚奇，正欲探身仔細檢查，背後卻傳來女孩子的尖叫。
「——林天音！」
隨手抄顆拳頭大的岩石，納爾森踏著不稱腳的厚底海綿鞋，盡力在微跛步伐間加速衝刺。
「請別靠近我！」厲聲高喊，天音將尖銳鐵條架於面前，阻隔彼端兩位陌生異國男子。
他們突然闖入空屋、用聽不懂的語言吆喝，並掄起手中物品朝她攻擊。幸好有平日的軍事訓練，天音不但迅速閃過，還成功肘擊兩人、奪門而出，跑往能自由活動的開闊空間，轉身與他們對峙。
從持續冒出的「Xin lỗi」（越南語的「抱歉」）逐漸換成Sorry、Calm down等英文詞彙聽來，兩人應該只是毫無防備進屋、被天音的存在嚇到，才下意識自我防衛。明白此點，對雙方溝通卻助益有限，畢竟一邊英文不標準、帶有濃厚口音，另一邊則還未習慣完全說外文的環境，經常有聽沒懂。
趕赴現場的納爾森，很快便為三人化解僵局。
透過翻譯及說明，天音得知兩位黑髮黑眸的異國男子是當地漁夫，為躲避「大海貝」而緊急停靠附近小島，可惜動作太慢，仍讓小船遭遇多次側面衝撞、毀損；能夠勉強撐到漂上岸，已經算奇蹟了。
納爾森、天音互望一眼，彼此心裡有底：「大海貝」非常有可能是木靈。
試著由此延伸話題，打探更多情報。兩位漁夫像難得碰見願意聽他們吐苦水的對象，邊返回空屋拿取物資，邊大聲抱怨從好幾年前開始，南海經常出現各種類型的「大海貝」群四處游動——那是個定義模糊的通稱，以人們最有印象、唯一被見過全貌的其中一種為名。大海貝影響漁業甚鉅，中小型船隻都很忌憚牠們。雖然從未主動攻擊人類，但會積極逼近船體、頻繁干擾航向，似乎在強迫人們離開特定海域或航道。
——保護據點？不……南海的海洋活動非常頻繁，有據點的話應該早就被發現了。
或者只是確保專用移動路徑？即使海平面上升，馬來半島亦未因此打通形成新航道，木靈仍會面臨必須與人類搶行的狀況。思考著這些事情，納爾森表面裝成純粹好奇心旺盛的觀光客，一直問東問西，特別對傳聞軼事、漁民應付之道感興趣；天音則驚訝於四人交談的空屋中，竟然藏著那麼多東西，包括罐頭食品、維修船隻用的材料、加工工具、吊床被褥……她剛才探索的時候，卻什麼都沒發現啊！
「他們說，因為大海貝太常中斷捕魚活動、撞壞船舷，於是乾脆將補給物資藏在這些零星小島上，避風頭兼維修船隻。漁民間還有不成文規定，誰的東西藏哪個角落、消耗品借用後如何償還，全靠共識。」
雙手提著兩個工具箱，披件長破布的納爾森繼續和漁夫們閒聊探問，並對天音解釋「幫忙修船、釋出善意，也許能載我們到該國海巡單位」。天音點頭應允，隨三位男性走出空屋，轉赴破船擱淺處。
◆
將中午貼覆的視覺塗料薄膜全數啟用，蘇菲娜在獲得第二個木靈出沒情報後，便召回所有搭乘小艇尋人的表組成員，直接改變鯨歌號航向投入搜救；納蕾莎繼續飛翔巡邏，不受限制；翔則須和鯨歌號保持固定距離，避免母艦遭遇攻擊時缺乏反制火力。
雖說是為了保障人員安全，但讓鯨歌號四處亂跑，似乎也沒保障到哪去。部分艦橋乘員開始交換眼神、竊竊私語，八卦著蘇菲娜看似冷靜如常，實際上卻手足無措的表現。
「十點鐘方向……七點鐘方向……四點鐘方向……」
伴隨尋覓兩人未果、木靈情報持續湧聚，蘇菲娜難以決定是否該增加潛航深度，迴避木靈會經過的路徑。同時驚訝於幾個前所未有的狀況：一者，昔日從沒遇過這麼大量、明目張膽通過人類活動海域的木靈；二者，牠們居然不會主動攻擊，也不像「珍珠」、「星月」或上次的「雙旋」（Twin Spiral）針對鯨歌號而來；三者，總是習慣納爾森或親身指揮、或遠端決策的輔助，這次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令她思緒空了一塊。
且一口氣減少兩大重要人力，那嚴重度根本非「失去左右手」之類的輕描淡寫可形容……
——對不起。
承認自己急欲尋找母親的私心，主導鯨歌號不依從歐洲遠赴台灣時，經巽他海峽、婆羅洲、菲律賓外海的航線原路返回，改為特地繞南海一大圈，再穿越麻六甲海峽返回印度洋的航線。結果竟遇上疑似木靈的大型遷徙隊伍，還害天音在遭「透明女人」襲擊的同一個地點再次失蹤——
其實，是為了重現一次意外，看看「透明女人」會不會第三度出現吧？
「不！」
蘇菲娜並未對天音的安全索動任何手腳，它確實是自行鬆脫的。但當意外真的發生，她很難不去聯想、不為自己的私心應驗了而感到愧疚。
緊握藏在白色長袍口袋裡的物品，蘇菲娜苦惱得把頭磕於指揮台上，腦裡不斷重複納爾森耳提面命的禁令：「不可以使用『它』，待在安全的鯨歌號裡指揮就好」。
與戰鬥實力和脾氣皆強硬的納蕾莎不同，蘇菲娜性格向來溫順，納爾森說什麼通常都會聽、盡力達成要求；聽不懂的亦選擇暫時擱置，不會立即果斷拒絕——直至「透明女人」闖進她的認知，動搖她的心。
那個「它」被收藏在機庫的秘密角落，蘇菲娜打算等到關鍵時刻再啟動。而現下算關鍵嗎？她認為是。
——比起遵守與你的約定，我更不能失去你。
抬起頭，那項物品隨著離開口袋的左手，從指縫稍稍透露紫色光彩瞬間，她察覺另一件事。
如今鯨歌號艦橋具備全景視野，有哪些木靈靠近、遠離、改變航向，她皆看在眼裡。同一群有孔蟲型木靈已經斷斷續續繞艦七圈，超乎「恰巧經過」的機率性，像是想傳遞某種訊息。
「納蕾莎，妳現在在哪裡？」蘇菲娜發出通訊。
『返回母艦附近了，等等再往Ｎ７海域尋找。』
「妳看得見船體周圍的木靈嗎？」
『可以。要殲滅？』
「不……請跟著牠們行動。雖然沒有根據……我覺得牠們想告訴我們一些事。」
通訊彼端沉默。風聲呼嘯間，傳來納蕾莎放棄抵抗的歎息。
『好好好，大家都被天音的傻瓜病毒影響了是吧？隨便你們怎麼揣測木靈的想法啦。』
「抱歉。因為附近海域的零碎島嶼真的太多……只好在這項可能上賭一把。」
『嗯，如果一直找不到，我也會想試試看的。』
原本該要結束通訊，蘇菲娜發現木靈稍微潛深，從天空俯瞰或許有困難。正欲再度詢問，卻聽見納蕾莎輕鬆對燦下達指示，正確無誤地跟隨木靈移動軌跡遠去。
——咦？即使視力二點零，在水下這種深度仍看得見嗎？
◆
海水愈浸愈高，天音明白即將漲潮，回頭關心修船進度。三個大男人絲毫不緊張，依舊邊動作邊閒聊，甚至感覺相當融洽愉快。話語間透露「焦痕」、「非常大的大海貝」、「形狀會變」等形容，她突然想起變形蟲型木靈「傷疤」，嘗試問納爾森目前的聊天主題——沒錯，漁民們正談論著「傷疤」的可怕。
「我告訴他們，那隻大海貝已經被台灣海軍消滅了，不會再出現。他們十分高興。」
納爾森苦笑，坦白感想：「對真正的當事人，也就是我們而言，卻好像開心不起來。」
天音搜索回憶。確實，包括她自己在內，鯨歌號從未有人因木靈的死亡展現歡喜、快樂等正面情緒。
艦載研究員們多半平靜；蘇菲娜總是帶有惆悵；少校神色複雜得難以解讀；納蕾莎則明顯怒恨未消……
而自身，是驚險僥倖，然後慢慢轉為疑慮。
從世人角度看，木靈是天災、是怪物，擊殺無憾；從「對木靈研究機構」角度看，尤其為首的蘇菲娜又抱持平衡主義，木靈僅是「還需要深究的另一種生命體」，有著和人類接近等重的分量。
賽塔兄妹則如納爾森的自白，走不出父母雙亡的悲痛，因而長年對其懷抱怨恨。
知道外界怎麼看待木靈，似乎讓天音明白了什麼。雖然不意外，但會再次勾起心中微妙的憂愁。
三位男士登上甲板，啟動各項機械測試修復情形，此時納爾森語調明顯高昂，並不斷朝兩名漁夫說話。
「呃……『有這麼高科技的東西』，是指不早點拿出來用嗎？」
天音仍舊只能旁敲側擊，推估交談內容。
「『不像觀光客』……噗哧。」少校演技果然很差，國防科學家的高徒，自是機械專攻呀。
沒多久，漁夫們無奈搖頭聳肩，放手讓納爾森操作什麼東西。從天音的角度看不見，於是她再度將視線轉往遼闊汪洋。地平線彼端還有諸多異樣隆起的波濤竄動——那些，都是對她「說話」的木靈嗎？
「比起這個，要先確認別人是否也聽得到吧？」
正思考著自己的異狀可能與「蓮水」改變體質的效果有關，就聽聞「對木靈研究機構」專用暗號。看來已經和鯨歌號連絡上了，那麼或許不必搭乘漁船離開，繼續等待納蕾莎她們即可。
「林天音——」
「是的，繼續等待救援是嗎？」
「嗯，而且我也幫他們調整過儀器，以後遇見『大海貝』應該會有較多反應時間。」
兩人揮手送別異國漁民。接著納爾森像終於逮到機會，回頭正經瞪視天音。
「咦？請、請問我又做錯什麼了？」
「為了之前人工呼吸的事，對不起！」非常正式的鞠躬道歉。
「沒關係啦……畢竟我最後還是平安甦醒呀……」
「視情況，有些事不能憑結果論，那只會顯得過度依賴運氣與僥倖——妳確實有此問題，必須修正。」
給予彷彿命令般的建議後，納爾森表示希望能賠罪。天音陷入為難，左思右想，不知道該怎麼辦。
然後，猛地想起一件事。
「那……那……請少校回答一個私人問題：您喜歡的人，是蘇菲娜嗎？」
得到答案之前，她先目睹了那張英俊面容奇異的顏色變化：先發青、又轉白，最後宛如烤熟蝦子般漲紅。
「連妳這外人都察覺啦……」
單掌遮住臉孔，手心底下的表情應是哭笑不得吧？
「這回答……可以視作『承認』嗎？」
「肯定。報告推測過程。」
「呃，因為您說對任何女性都有潔癖、不想接觸，但唯獨妹妹和老友例外；在不考慮特殊癖好的狀況下，老友，也就是蘇菲娜，可能會是您唯一想爭取認同的女性……」
「單純的刪去法嗎？」
喃喃自語，納爾森續說：「包括妳在內，全艦乘員皆知曉此事，唯獨當事人沒有自覺。」
阻止天音想要開口的動作，他太明白年輕女孩會講哪些話來鼓勵他，乾脆直接闡述內容：「明言或暗示的告白、要求約會、贈禮、熱情擁抱她——甚至說明人類社會的婚姻意義後，立即求婚，完全都沒有效果。」
「咦？為什麼還要先說明婚姻的意義？」
「因為她那個狀態，既非裝傻迂迴拒絕，也不是性取向屬『非異性戀』；很可能是擁有某種心理疾病，天生缺失『愛情』這種情感吧……」
妹妹納蕾莎亦關切過這件事，納爾森曾仔細說明一遍，最終結論便是如此。
「之後，為尋找『傷疤』並對所有木靈復仇，我放棄她了。」
——卻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對其他女性動心，甚至會下意識地想保持距離。
曾幾何時，能成為那道溫暖光暉，照進他的視野，融化藍眸深處冰封心鎖的人，唯有蘇菲娜．伍德。
風風雨雨又三年，兩人因「對木靈研究機構」再度走在一起，回到昔日如家人般的關係；愛情部分，依舊連個火花都擦不出來。納爾森困擾於自己的感情變化，只能得過且過地守護蘇菲娜，避免其他潛在情敵偷跑；自身則未再做任何表示，僅在她迷糊展現毫無防備的姿態時，流露吃醋、獨佔的情緒。
「啊……那今天蘇菲娜小姐的性感比基尼……」
「我還在觀察狀況。清涼打扮尚算小事，若可因此鼓勵男性兵員的士氣，我……勉強能容忍。」
最後一句是咬著牙說的，令其真實性被打上問號。
「這樣問可能有點那個……」
天音不自覺犯下語意模糊的毛病：「就是說……呃，先讓蘇菲娜小姐願意結婚，把你們的關係綁住；愛情可以未來再慢慢培養……少校沒考慮過嗎？」
驚呆數秒後，納爾森苦笑：「不愧是擁有『相親』文化觀念的亞洲人。伍德老師並不喜歡這些做法，所以我也不會用在她女兒身上。」
「抱歉，我多嘴了。」
「不，幸虧妳提出問題，我才發覺自己又開始悶著這件事。」
遠方天空閃現豔紅光輝，兩人倏然停止交談，大力跳躍並瘋狂揮動雙手，凸顯自己的存在。
「找到人啦！請求母艦支援！」
納蕾莎的聲音灑下，燦舞動鮮紅光膜蝶翼，翩翩朝小島常速飄落——
瞬間撲襲的銀白，卻冷不防佔滿天音整個視野。
連要躲避的念頭都還未出現，巨大陰影即覆蓋思緒。好像有人抱住自己，卻完全沒有實感。
接著，距離幾公尺遠的納爾森高喊：「摀住耳朵！」
強烈的聲爆旋即響起。那是超音速飛行帶來的物理結果。巨響過後，天音睜眼抬頭，在不到二十公分的距離裡，看見那張會散發淡淡青藍光粒的少年臉孔。
「翔……？」
被位居十公尺後，似乎還冒著輕煙的武裝機組本體遮擋，翔的ＡＩ人格形成模型因應環境照明，呈現背光狀態，卻令那張充滿擔憂和心疼的表情——即使只是模仿人類，顯得更加生動有靈魂，讓天音胸口一悸。
——如果這世上存在缺失愛情的人類，是否也會存在擁有愛情的ＡＩ？
察覺飛掠腦海的異想天開，天音趕緊猛力搖頭。這動作卻使翔認真鉗住她雙肩，拉近兩張臉的距離。
『妳沒事吧？』愈益溫柔關懷，那雙彷若海王星般青藍的眼眸，便愈益吸引她的視線。
「沒事……」
『那，我們返艦吧。』背後的本體舉起單臂，亮出掌心閃耀銀光的「蛋白石」。
「你怎麼找到的？」
降落於哥哥身邊，納蕾莎不以為然地代為回答：「被木靈撿走，直接從海面以水柱噴上來。」
◆
幫忙送回「蛋白石」、沒有任自己溺斃，還向她傳達木靈們的思維……這些奇異經歷，持續加深天音對木靈「非惡」的觀感。直至三人兩機返回鯨歌號，齊聚擁有海底全景視野的艦橋，親眼見識數量多到令人頭皮發麻的有孔蟲型木靈悠閒巡游，天音仍舊維持此想法。
當然，就和納蕾莎稍微吵起來了。
但至少這次，納蕾莎願意為木靈引導正確方向的功勞「先饒牠們一命」。
蘇菲娜聽從納爾森的話，換回平時的窄裙套裝，允諾「不下水便不穿泳裝」，並準備為此次木靈的特殊行為建立資料。天音提議以「陶笛」（Ocarina）為名，也再度仔細闡述「木靈說話」是怎樣的情形……
充滿小孔的巨大空心螺貝群四處竄游，雖然只有轉播影像，天音仍覺得隱約能聽見那奇妙的「話語」。
——就算僅是幻聽亦無所謂。
將有孔蟲型木靈當作鯨魚、海豚之類的友善生物，與人類保持互不侵害，甚至互相幫助的關係——如此美好的想像，讓她認為蘇菲娜的理念是有可能實現的。而她也會繼續幫忙。
「我還是不信喔。」納蕾莎抱胸倚牆，未放棄堅定復仇的立場。
「慢慢來，妳已經住在鯨歌號裡了，隨時有機會。」
複述早上納蕾莎的台詞，天音俏皮地吐舌頭。
「妳……」
「好啦，總之我們明晚會通過麻六甲海峽，後天就抵達印度洋囉。」
蘇菲娜擊掌打圓場，要求艦橋人員換班下去吃晚飯。兩位戰姬隨著研究員們魚貫離開艦橋。
回眸，天音覺得好像聽到了什麼。
『等著 天鐘 真相』
慌忙衝出水面，急欲尋覓氧氣的少女使勁過強，令其包覆於純白泳衣下的小巧胸部輕輕躍動。泛紅雙頰、迷離眼神、濕黏黑髮緊貼肌膚，勾勒著東方女孩青澀的曲線。她似乎尚未弄懂周圍狀況，腦中唯一的想法是：趕快繼續游下去，否則少校又要吼人了。
「那邊幾個！別偷懶，能動的就快游！」
鯨歌號甲板傳來納爾森的怒吼。水中眾人像早已習慣般，不疾不徐恢復原本的泳速。難道只有自己是驚惶失措、拚了命地向前划？而且即使如此還落後大家？
天音恍惚之間，手臂被隨後追上的納蕾莎握住，一句「別勉強，訓練這東西需要長期累積啦」讓她驚醒，反射性回答：「妳居然已經超過我整整兩圈了……天啊！我在做什麼？」
連要先掙脫友人牽握的動作都忘記，天音緊張得想再浸入海裡衝進度。一個沉浮，十一月初的涼冷鹹水便嗆進口鼻，使她下意識折返抱緊納蕾莎、取得支撐點，才有餘力咳出吸入的海水。
「就說別勉強嘛！妳先上去甲板休息吧？等會還有工作呢。」
「可是……我太缺乏訓練……」
「慢慢來，妳已經住在鯨歌號裡了，想訓練隨時有機會。」
兩位美麗少女渾身濕透、肌膚裸露、肩臂相搭、近距離親密互動的畫面，令以男性居多的「表組」成員吹起口哨。於納蕾莎怒瞪他們之前，納爾森便已大聲喝止，並伸手想拉天音回到甲板。
終於承認自己體力不如人的天音，也只好任由穿著泳褲、身披短袖薄外套的納爾森把她拖上鯨歌號。羞於直視身材精實的英俊長官，天音轉移視線至遠處的蘇菲娜——明明不下水，卻換穿深紫色比基尼，外面又一如往常套件實驗室白色長袍。無法弄懂邏輯的打扮，竟意外形成若隱若現、性感挑逗的嫵媚風情。
她忙於操作平板電腦、向艦內傳遞指令，天音沒機會問為何作此打扮？僅能一如字面意義地「望洋興歎」。
這是鯨歌號的集訓日常。地點在海平面上升後，水域和島嶼量皆暴增的南海，方位約莫是昔日的越南之南、泰國之東、泰國灣外海遠處。
其實天音曾來過此地執行偵察任務卻不自知，因為無論鯨歌號載她去哪裡，景色皆為一片沒有方向的汪洋，「位置」只是ＨＭＤ上幾串英數字；她也總想著還有「台灣．海眺市的宿舍」可以回去。
登艦後，她才開始產生「應該確認自己在地球哪一角落」的意識。畢竟如今，整個地球都是她的家。
表組的訓練有易有難，以游泳為例，難者環繞全艦，每圈總長度逾三百公尺；易者於艦首用水道繩圈出能調整範圍的水域。天音是由普通民眾加入軍隊的新人，為了配合她，整體訓練皆調降難度，除那些自我要求比較高的軍人外，多數人員樂觀其成。
訓練完畢後，水道繩被拆開、延長、掛上一條條伸縮安全索，讓表組戴著簡易潛水裝置，沿繩幫蘇菲娜把已製成薄膜貼片的「視覺塗劑」——在前次戰役扮演重要角色的物質貼遍全艦外殼，正式將「肉眼直視」作為木靈觀測項目之一。
——每次沉進水裡超過幾公尺，就覺得好恐怖……
曾因「透明女人」落海並窒息的天音，憶起此事竟微微顫抖。明明透過塗劑或翔轉播海底景色，甚至是一小時前的游泳訓練，皆令她樂在其中。但只要意識到自己真的身處幾公尺深、遠離陽光的冰冷海裡……
——不行，我得克服。「見色忘友」的詛咒都能跨越了，沒道理這件不行！
強迫自己再下潛一些，天音打算先朝潛艦底部鋪設薄膜貼片；而且也有幾位軍人已經在那裡。有同伴相陪，應該算安全吧？她邊想邊將攜帶的貼片攤平、對準、整齊貼覆船體外殼。伴隨作業時間往後推移，潛至船底的人員亦漸漸增加，令她倍感安心。
前次戰役，藉由翔看見的艦底完整構造記憶猶新。天音發現同伴們僅靠探索決定薄膜覆蓋位置，擔心有被遺漏的角落，於是她開始節約手邊貼片，繼續往下深潛，專門尋找那些被疏忽掉的地方……
防水式耳道小耳機發出雜音，聽不清楚講了什麼。天音回頭觀察，只見表組成員用奇怪的姿勢大幅度揮手。想著「他們應該在互相溝通吧，與我無關」便維持動作，背後猛地傳來奇異的斷裂感——
「啊……」
大量氣泡從口中噴逸。察覺情況危急，天音連忙閉上嘴，揮動手腳朝艦體前進。
——安全索居然脫落了啊，得趕緊折返才行。
但，怎麼游都游不回去，反而愈漂愈遠。陷入慌亂的她，立刻決定放棄往前，轉向頭頂波光閃耀的水面。
——先獲取空氣比較重要！也讓自己容易被看到！
「呼啊！」努力突破浪花狂濤，天音驚訝於自己距離鯨歌號意外遙遠。大力揮手、喊叫，甲板人員依舊像無頭蒼蠅般東張西望、四處亂找。最後，竟和長官納爾森視線對上。
接著他便卸下薄外套，跳進海裡了！
「少校？」天音心中疑惑：這樣好嗎？不是該搭乘救生小艇，或直接要求翔以鳥型態接人……
「林天音！妳背後有大浪！」
即使納爾森體力好，能迅速拉近距離，他的警示呼喚仍遠得彷彿快要融進海浪。天音聞言緊急抱頭低伏，卻感覺身上裝備被強硬扯離，自己則連串翻滾，又嗆進許多鹹水。四肢胡亂拍動掙扎，卻不敵大自然力量，被一波接一波的水流、愈加沉重的水壓拉進遠離陽光的世界……
◆
黑暗充盈著感官，意識被迅速吞噬。天音就連「以為」自己在做夢或已經死亡的想法皆無，單方面地接受外來刺激與訊息——咦？除了滿溢的黑、無重力的失足感、分不清冷熱的虛空，這裡還有什麼？
聲音。
宛若平靜呼吸的低沉流動聲，具備實際填滿聽覺的質量，既遠且近，陌生又熟悉。
在那之中，尚有另一種相似聲響，更低沉、更細微，紊亂複雜。但聽久之後，好像能找出新的韻律。
取回些微意識的天音，透過介質特性確認自己身處深水，是否繼續向下殞落則未可知；那奇妙聲響佔據她全部的注意力及思考，令她忘卻應該有更多重要的事情得想——包括自己「還活著嗎」？
『又 年輕雌性 人類 那個』
錯覺？單純的環境噪音，不會帶有意義。
『空中 怎會再度 水裡』
細碎水波組成斷裂詞彙。人類是會從訊息裡尋找意義的生物，因此就算天音不願相信，它們仍會於她的腦內自動拼湊、以想像力填補、依照邏輯整理成各種人類能理解的「語意」。
『無 她 為何 她 在此』
『機會 敵人 放任 逝去』
『長途遷移 地球聲音 先』
伴隨模糊記憶隱約浮現，天音沒來由認為兩個「她」指的是不同人。其一為自己，另一個呢？
至於「地球聲音」，讓她想起初次和翔締結契約時，承認儀式的咒語（登錄駕駛員時的特定聲紋），內容有句「傾聽星球的聲音」；而「敵人」……天音感受的瞬間已經明瞭，對話者正是木靈。
——自己竟聽得懂木靈的語言嗎？
念頭襲上，連她自身都覺得好笑。
『弧 人類 浮油 回收』
『沉落 桃也 沉落 毒 你們的』
弧與桃，新月藻型和夜光蟲型，石油及重金屬；難道「星月」的出現亦是為了回收環境毒物？
想到這裡，天音完全清醒。即使仍無法取得呼吸、視覺、氣味等恆存的感官回饋，唯獨聽力猶在。
——我那毫無根據的猜測，有可能是真的……？
『空洞 很多 填不完 還殺害』
『貪 無盡 還殺害』
『不需要 你們』
『只會 殺害 不填補』
察覺「憤怒」這種情緒，天音開始緊張：怎麼辦？會有什麼東西突然攻擊過來嗎？持續傳遞「殺害」意義的詞彙，對方又是木靈，她身邊亦無翔可幫忙。各種不利條件，提高她下一秒喪命的機率。
新的奇妙聲響浮現，但並不具備語言感，僅為巨型物體划過身邊的水流噪音。大大小小、時強時弱。
天音想起一種簡便樂器：陶笛。讓空氣流過壺形空殼，再由小洞排出，因而誕生各種音階。就算介質換作海水，那些「木靈話語」竟使人產生類似的感覺。
『別再 阻礙』
強大浮力將天音朝上方推擠——「觸覺」終於恢復。天音卻依舊難以辨明自身狀況，意識再度遠去。
◆
「嘖！為何每次想找天音的時候，木靈都要來攪局啊！」
還穿著兩件式吊頸露背鮮紅泳衣，納蕾莎赤足奔進鯨歌號機庫，途中抄起一件厚外套披上，增加變身器「紅瑪瑙」處理物質重組反應時所需的材料量，大喊要燦準備；燦則早就在自行拔除插了滿身的電線及固定夾，拾起幾個作戰必要的大型零件隨手裝回，充滿精神地高叫：『我好囉！』
於跳入燦的駕駛座前一秒完成變身、開啟ＨＭＤ、對照出擊資料，納蕾莎熟練的動作一氣呵成。
突然，她注意到ＨＭＤ標示的座標數字。是九月中，天音於偵查任務時墜海的地點。
「竟在同個地方，這也太諷刺了……」
從那件事故開始，「長得極像法蘭西絲的透明女人」便列入鯨歌號優先調查的謎團。此次狀況重現，難道原因相同嗎？
「但天音又不是搭乘翔，被奪取控制權而落海……這次只是她自己耍笨漂走啊！」
擔憂其安危的納蕾莎嘴上抱怨，匆匆往後輕踢，傳達「起飛」的指令給燦。
『莎莎，其實啊，剛才與我們鯨歌號未來航線交錯的木靈隊伍，是目前記錄裡最溫馴的有孔蟲型喔！』
鮮紅光粒劃破南洋蔚藍的海天一色，燦開始作戰簡報。
「只要是木靈就有威脅性！而且牠們現在會進化吧？講重點！」
『唔……已確認數量二十四隻，身長一至三公尺。內質網密度……咦，好像從Ｃ變成Ａ了耶？』
以鼻哼一聲代替「你看吧」，納蕾莎盡量加速飛至目標海域，想早早結束戰鬥，趕緊去搜救兄長和友人。
——結果卻撲了個空。
簡報給予的座標，那裡什麼也沒有，風平浪靜。
當燦忙著與鯨歌號確認、更新資料，並要求翔準備支援後續任務時，納蕾莎猛然怒吼：「你是怎麼偵測的？就在十點鐘方向、距離大約五百公尺的地方嘛！」旋即轉成手動模式強迫燦前進，追上從表面幾乎看不出來的微幅波濤——有孔蟲型木靈隊伍，確實在那裡。
超越主觀意志而成身體自然反應，納蕾莎雙臂揮擺指令手勢，開啟光束武器，二話不說直接用最高火力掃射海面，讓宛若大型空心螺貝、表面滿布小孔洞的木靈們於高穿透力鮮紅射線間左閃右躲；但牠們卻不選擇上浮反擊，似乎也無法深潛遁逃。
「溫馴正好，省得我浪費時間對付……」
倒映紅光的藍眸冰冷失焦，涼意蔓延全身，昔日明明可以輕鬆扣著扳機殲滅木靈，如今竟認為自己冷血？
——開什麼玩笑？我被林天音影響得太深了。木靈都一樣，是害人類家破人亡、文明消失的災難生物！
垂直噴起的細瘦水柱衝進視線，因為施力過小，半空即灑作絲絲點點的水珠；但在那些晶瑩剔透之間，獨見唯一一顆銀白。
天音的變身器「蛋白石」。
「你們把她怎麼了！」
理智收縮，嘶吼綻放，納蕾莎聽不進燦被嚇到的輕聲驚叫，抽出銅紅長刀便欲栽往水面大肆砍殺。若非更大片的銀白及時搶在前面，懸空捉住「蛋白石」並翻身張開十二支銀刀翅膀阻擋；燦亦自行強硬逆轉木靈核粒子噴發方向，紅色機體可能會被主人滿腦子的憤怒驅使而暴衝急竄。
『任務目標變更，搜救優先。』翔的語音一貫冷靜。
「要搜救，也是先滅掉這群傢伙再搜！」刀尖直指逐漸遠離的有孔蟲型木靈，納蕾莎語氣帶酸：「如果牠們傷害甚至殺掉了天音，你會成為放走兇手的共犯哦！」
『假設：天音失去生命訊號——』翔突兀地停頓，續說：『判斷：不會希望我追殺非目標木靈。』
「哼，有怎樣的駕駛員就有怎樣的ＡＩ，天真到令人作噁！為什麼會想要相信殺人魔擁有善意哪？」
明顯轉移話題的發言，納蕾莎其實已經冷靜下來，且直覺避免去想最壞結果。察覺自身情感波動，她暗驚：用說的，尚能闡述事實道理；用想的，竟然連假設狀況都不敢也不願揣摩。
畢竟那是她僅餘的家人，和唯一的朋友啊……
「喂，搜救任務打算怎麼進行？」
『由附近海域的小島、礁石、潮間暗礁等地開始。「蛋白石」既與她分離，我便無法偵測其位置。』
平靜如常的電子音，帶著極微量的失落。
「那分頭進行吧。你們會後悔放掉一整隊木靈的。」
納蕾莎輕踢腳板。一直不敢插嘴的燦繳回主導權，順應指令再度拓展光粒蝶翼，翩翩飛行。
◆
巨大圓形陰影外環鑲嵌強烈陽光，過度的明暗交錯刺激著天音的眼皮，使她緊皺眉頭緩緩甦醒。
在辨識頭頂那圈黑影之前，納爾森鬆了口氣的聲音，讓彼此省下確認的工夫。黑影離去，眩目再臨，天音得立即閉上眼睛，轉至側面才能再度睜開。心中嘀咕長官真不留情，她撐起渾身發疼的上半身，環視四周。
似乎是個無人小島。是納爾森把自己救上岸的嗎？
「少校……」
「報告狀況。」背對著她盤坐，納爾森僅發出冷淡的命令。
「耶？啊、是！我沒外傷，只感覺全身痛、四肢無力而已……呃，意外的經過嘛……我在進行薄膜貼覆作業時，安全索脫落，才會漂得那麼遠；裝備損失的話，浮潛裝置及——」
摸不到隨身攜帶的「蛋白石」，天音臉色刷青，指尖顫抖。
「蛋白石……不見了……」
「嗯，態勢惡劣呢。這樣就別寄望翔能立即來救援。」
未若天音想像的暴怒指責或酸言冷語，納爾森微妙的態度勾起她的好奇心。但平日震懾於其威勢，兩人關係也算疏遠，她不敢主動詢問，只好保持沉默。
「妳真是個狀況很多的士兵，我都在考慮先把妳丟去哪個基地，從零開始磨練起了呢。」
「非常抱歉！」天音羞愧得蜷縮成一團，低頭賠罪。
「在那之前，我卻煩惱著『妳的生命』及『我個人的堅持』，這個不平衡的天秤。」
比起向部下傾訴，他的口氣更像自我告解。
納爾森承認，打從「希望天音代替妹妹納蕾莎出生入死」那刻，他就故意輕忽天音的存在分量。
即使她幫助賽塔兄妹和解、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位女性之摯友、加入對抗木靈陣營、引介他考察台灣的環保創意……諸多貢獻，卻仍不敵當特殊狀況發生時，納爾森會為了守住某些界線，而選擇任她自生自滅。
「我必須聲明那並非針對妳；我對任何女性——蘇菲娜和納蕾莎例外，都有這樣的情形……」
也許是當年過度壓抑自身感情的後果，令納爾森產生標準詭異的潔癖，甚至可說「禁欲」：雖能與異性自然相處，常見的握手或禮貌擁抱亦無所謂；但像親吻臉頰、人工呼吸，或其他親暱肢體接觸——尤其當雙方衣著有大面積裸露時，會讓他感到排斥、想主動保持距離。
因此天音並非以浪漫公主抱的方式被救起，而是軍人搬運目標物體的米袋扛。
——為什麼我突然覺得有點不爽……
天音瞇起眼，瞪著似乎無意轉過身，一味單方面傾吐的長官。
「糾結於人工呼吸問題，以及貼覆作業是我主動接下，這兩點讓我自認無法苛責妳。」
昔日會主張賞罰分離，一碼歸一碼的冷硬派少校，如今展現出完全不打算追究的寬容態度。「察覺自身價值觀偏差得嚴重」似乎使納爾森深受衝擊，心情難以平復。
「可是……人工呼吸的話，確實我也會介意。」羞怯撇過頭，天音稍微拉開兩人距離。
心裡尚住著明浩學長，她本身亦非熱情奔放的類型，再加進階級差別、身分立場……幾相疊加，即使納爾森是稀世級俊美男子，天音仍不會對其心生嚮往，更別提任何逾矩的期待了。
「我知道。亞洲人異性觀念較為保守，伍德老師曾告訴過我很多例子。」
「啊——說到伍德老師，她是蘇菲娜小姐的母親、鯨歌號與武裝機組的發明者，對嗎？」
納爾森點頭，仍舊背向她。
「那麼，父親呢？是否為一位名叫『兒玉樹』的日本科學家？」
「妳知道？蘇菲娜告訴妳的嗎？」
「我在ＡＱＵＡ看到的。那個籌備中的Ｅ館裡，有展示一些學者生平。」
「原來如此。我從未親眼見過兒玉先生，他似乎很早就去世了。這也是蘇菲娜從母姓的原因。」
銜接剛才的話題，納爾森補充解釋：「伍德老師經常提起兒玉先生；所以我能間接得知亞洲人的文化、語言及觀念。又聽聞台灣和日本諸多方面相像，當初來接妳時，我們可沒遇上什麼困難。」
——接我？
天音歪頭思考，將所知情報拼湊整合：自己成為武裝機組駕駛員，並非偶然。八歲時遇見培育ＡＩ中的翔、喝下「蓮水」；今年五月時機成熟，翔現身和她締結契約、共同作戰，自己亦正式加入「對木靈研究機構」……等等，好像哪裡有點怪？
「難、難道綠文高中那件事——『飛船』（Airship）是為殺我而……」
「別自責，妳已經解決牠，幫人們排除危機了。妳該想的是：木靈如何取得情報？如何決定攻擊目標？」
不讓天音有墜入絕望的時間，納爾森立即回身，盯住她的雙眸強轉話題：「與其糾結在擅自認定的『或許木靈非惡』及『親眼見過慘劇』之間，妳更該想著怎麼減少災難、推算木靈的行動模式，提早阻止。否則只會愈進退兩難、愈自相矛盾而已。」
納爾森說，當年和蘇菲娜分道揚鑣，她便是選擇這條道路獨自前進。
父親兒玉樹為生物學家，帶給她超然的生命價值觀；沒有仇恨包袱，使她能輕易擺脫善惡框架、位居中立；完成母親法蘭西絲留下的武裝機組及爭取拿回鯨歌號，主要目的之一也是抗衡木靈對人類一面倒的強勢，並試圖尋求兩物種之間的共存法。
「雖然我始終不認同她的理念，可我明白，那只是個人心理障礙罷了。記恨木靈，就像記恨獅子、老虎等難以溝通的猛獸，毫無意義。但我們兄妹偏偏走不出來……見到木靈，僅會產生怨懟和殺意。」
納爾森仰頭歎息；卻換天音沉默。
良久，她突兀地嚴肅發問：「若說我『聽得懂』木靈間的交談，少校您願意相信嗎？」
「透明女人」的事，已讓她遭到否決；此次又提類似現象，八成也只會再碰釘子。天音做好心理準備，盡力詳述昏迷時於海裡聽聞的謎樣水流聲。
「我會列入參考資料。」
這次竟獲得肯定回答，令天音驚訝得瞠目結舌。
「之前妳講的『透明女人』，其實納蕾莎亦親自遭遇過。而且據她形容，那女人的模樣正是伍德老師。」
「居然……」
「謎團愈來愈多了。妳若有什麼新發現，直言無妨。附帶一提，鯨歌號除回應各國的木靈報告外，『尋找失蹤的伍德老師』便是第二目的。所以蘇菲娜目前正為『透明女人』的真實身分煩惱著。」
眼神流露心疼憐惜，納爾森出口話語卻冷淡無情：「但我不打算安慰她，那是她必須經歷的。」
詢問天音體力恢復情形後，他起身拍掉腿上塵沙，下達「邊探索環境、邊找方法求援」指示。
◆
四處可見文明餘痕，兩人很快便曉得此處並非天然島嶼，而是全球暖化後的受害地區。
由於海平面是緩慢上升，人類尚有時間改變環境來適應氣候，因此作為一座島的雛形、人工沙灘、小型港埠等景觀還算齊全，且明顯帶著逐次增建、邊線後退、不斷疊高補強的痕跡。
「目前狀況下，哪些事情優先處理？」
納爾森突然停止前進，彷彿隨堂小考般提問。
「應該是……通訊手段？先看看有沒有無線電之類的。天黑之前，則須找到保暖、照明及食物，再更晚的話就是能安全過夜的地方……」
「勉強及格。」給予評價後，納爾森著手翻找附近廢棄物，為兩人尋覓可充作鞋子的物品。
最後是拿尖銳鐵條切削、分割、稍微挖空漁用泡棉，讓腳掌硬擠進去，變成一雙體積過大，甚至會把人舉起五公分高的厚底鞋。納爾森將作為工具的鐵條遞給天音，要求兵分兩路，她探索附近空屋，他則尋覓制高點觀察全島情形。
「少校不需要隨身武器嗎？」
「我的肉體就是武器。」
舉起拳頭，上臂精實的肌肉在微量鹽晶襯托下閃閃發光；細小毛髮隨其肌理曲線起伏，勾勒出成熟健美的體態。天音意識到自己努力保持「只注視臉部」的目光焦點被對方動作牽引，誘往豐盈陽剛的溫熱胴體。於任何多餘情緒萌生前，她趕緊拉離視線，應聲「明白了」便開始任務。
「……我最好先找件什麼東西披上。」望向耳根染紅的部下，納爾森無奈地自言自語。
他十分明白自己的外貌具備何種魅力，因此才經常作宛若聖職者的樸素打扮，避免任何裝飾。但這種禁欲感不自覺間好像也變成亮點，納爾森依舊經常受女性青睞、容易被陌生女子搭訕示好。
唯獨最在意的那個人，十二年來毫無表示。倘若「缺失情感」是種心理疾病，那麼自己就跟她一起病下去，直至她發現、治好、接受自己的那一天……
「然而我差點害了林天音。這樣，很自私吧？」
決定稍後會合時再度向她道歉，納爾森立即收拾心情，朝地勢相對較高的緩坡移動。
「太陽方位、風向、海浪流動……」
不行，長期倚賴高科技的自己，並無法從這些條件裡探知目前位置。
憶及恩師法蘭西絲．伍德曾半開玩笑問「若某張照片裡只有天空及太陽，也沒有星辰或雲朵，能推估出拍攝點在地球上哪個角落嗎」，令身為頭號高徒的納爾森傻眼。試著要求更多線索，法蘭西絲卻僅是笑笑揮手，說：「看你平常太嚴肅，問些讓你察覺『人類力量有限，強求不得』的問題而已。」
但這件事情，已和法蘭西絲其他的異常舉動一起，被納爾森歸列在「謎團」範疇裡。
「至少這次，我有落海前的情報。」
仔細回想鯨歌號當時位置、十一月季風及洋流可能運行的方向、從水中到岸上的時間差距等因素，納爾森判斷：天音和自己只會往北漂流，其他方向將難以接觸陸地；而此處極高機率為昔日的越南國土，人民因海平面上升才朝內陸撤離，棄島遠去。
思緒旋即轉往如何聯絡該國政府單位，他輕巧躍至坡頂，環視全島——竟出乎意料狹小。
「糟糕，漲潮的時候，這裡該不會被淹沒吧？」
眺望地平線，遠處似乎有異於普通波浪的奇異水面起伏。懷疑那是木靈隊伍同時，納爾森也為天音發生意外一事尋得新解答。或許自己錯怪人家了……
抱持希望觀察一陣子後，納爾森終於決定放棄遠眺，繼續探索。
「就算追尋木靈蹤跡而成功發現納蕾莎，她沒看見我的話也是白搭。」
改為俯瞰坡底之海，映入視野的擱淺小船令他驚奇，正欲探身仔細檢查，背後卻傳來女孩子的尖叫。
「——林天音！」
隨手抄顆拳頭大的岩石，納爾森踏著不稱腳的厚底海綿鞋，盡力在微跛步伐間加速衝刺。
「請別靠近我！」厲聲高喊，天音將尖銳鐵條架於面前，阻隔彼端兩位陌生異國男子。
他們突然闖入空屋、用聽不懂的語言吆喝，並掄起手中物品朝她攻擊。幸好有平日的軍事訓練，天音不但迅速閃過，還成功肘擊兩人、奪門而出，跑往能自由活動的開闊空間，轉身與他們對峙。
從持續冒出的「Xin lỗi」（越南語的「抱歉」）逐漸換成Sorry、Calm down等英文詞彙聽來，兩人應該只是毫無防備進屋、被天音的存在嚇到，才下意識自我防衛。明白此點，對雙方溝通卻助益有限，畢竟一邊英文不標準、帶有濃厚口音，另一邊則還未習慣完全說外文的環境，經常有聽沒懂。
趕赴現場的納爾森，很快便為三人化解僵局。
透過翻譯及說明，天音得知兩位黑髮黑眸的異國男子是當地漁夫，為躲避「大海貝」而緊急停靠附近小島，可惜動作太慢，仍讓小船遭遇多次側面衝撞、毀損；能夠勉強撐到漂上岸，已經算奇蹟了。
納爾森、天音互望一眼，彼此心裡有底：「大海貝」非常有可能是木靈。
試著由此延伸話題，打探更多情報。兩位漁夫像難得碰見願意聽他們吐苦水的對象，邊返回空屋拿取物資，邊大聲抱怨從好幾年前開始，南海經常出現各種類型的「大海貝」群四處游動——那是個定義模糊的通稱，以人們最有印象、唯一被見過全貌的其中一種為名。大海貝影響漁業甚鉅，中小型船隻都很忌憚牠們。雖然從未主動攻擊人類，但會積極逼近船體、頻繁干擾航向，似乎在強迫人們離開特定海域或航道。
——保護據點？不……南海的海洋活動非常頻繁，有據點的話應該早就被發現了。
或者只是確保專用移動路徑？即使海平面上升，馬來半島亦未因此打通形成新航道，木靈仍會面臨必須與人類搶行的狀況。思考著這些事情，納爾森表面裝成純粹好奇心旺盛的觀光客，一直問東問西，特別對傳聞軼事、漁民應付之道感興趣；天音則驚訝於四人交談的空屋中，竟然藏著那麼多東西，包括罐頭食品、維修船隻用的材料、加工工具、吊床被褥……她剛才探索的時候，卻什麼都沒發現啊！
「他們說，因為大海貝太常中斷捕魚活動、撞壞船舷，於是乾脆將補給物資藏在這些零星小島上，避風頭兼維修船隻。漁民間還有不成文規定，誰的東西藏哪個角落、消耗品借用後如何償還，全靠共識。」
雙手提著兩個工具箱，披件長破布的納爾森繼續和漁夫們閒聊探問，並對天音解釋「幫忙修船、釋出善意，也許能載我們到該國海巡單位」。天音點頭應允，隨三位男性走出空屋，轉赴破船擱淺處。
◆
將中午貼覆的視覺塗料薄膜全數啟用，蘇菲娜在獲得第二個木靈出沒情報後，便召回所有搭乘小艇尋人的表組成員，直接改變鯨歌號航向投入搜救；納蕾莎繼續飛翔巡邏，不受限制；翔則須和鯨歌號保持固定距離，避免母艦遭遇攻擊時缺乏反制火力。
雖說是為了保障人員安全，但讓鯨歌號四處亂跑，似乎也沒保障到哪去。部分艦橋乘員開始交換眼神、竊竊私語，八卦著蘇菲娜看似冷靜如常，實際上卻手足無措的表現。
「十點鐘方向……七點鐘方向……四點鐘方向……」
伴隨尋覓兩人未果、木靈情報持續湧聚，蘇菲娜難以決定是否該增加潛航深度，迴避木靈會經過的路徑。同時驚訝於幾個前所未有的狀況：一者，昔日從沒遇過這麼大量、明目張膽通過人類活動海域的木靈；二者，牠們居然不會主動攻擊，也不像「珍珠」、「星月」或上次的「雙旋」（Twin Spiral）針對鯨歌號而來；三者，總是習慣納爾森或親身指揮、或遠端決策的輔助，這次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令她思緒空了一塊。
且一口氣減少兩大重要人力，那嚴重度根本非「失去左右手」之類的輕描淡寫可形容……
——對不起。
承認自己急欲尋找母親的私心，主導鯨歌號不依從歐洲遠赴台灣時，經巽他海峽、婆羅洲、菲律賓外海的航線原路返回，改為特地繞南海一大圈，再穿越麻六甲海峽返回印度洋的航線。結果竟遇上疑似木靈的大型遷徙隊伍，還害天音在遭「透明女人」襲擊的同一個地點再次失蹤——
其實，是為了重現一次意外，看看「透明女人」會不會第三度出現吧？
「不！」
蘇菲娜並未對天音的安全索動任何手腳，它確實是自行鬆脫的。但當意外真的發生，她很難不去聯想、不為自己的私心應驗了而感到愧疚。
緊握藏在白色長袍口袋裡的物品，蘇菲娜苦惱得把頭磕於指揮台上，腦裡不斷重複納爾森耳提面命的禁令：「不可以使用『它』，待在安全的鯨歌號裡指揮就好」。
與戰鬥實力和脾氣皆強硬的納蕾莎不同，蘇菲娜性格向來溫順，納爾森說什麼通常都會聽、盡力達成要求；聽不懂的亦選擇暫時擱置，不會立即果斷拒絕——直至「透明女人」闖進她的認知，動搖她的心。
那個「它」被收藏在機庫的秘密角落，蘇菲娜打算等到關鍵時刻再啟動。而現下算關鍵嗎？她認為是。
——比起遵守與你的約定，我更不能失去你。
抬起頭，那項物品隨著離開口袋的左手，從指縫稍稍透露紫色光彩瞬間，她察覺另一件事。
如今鯨歌號艦橋具備全景視野，有哪些木靈靠近、遠離、改變航向，她皆看在眼裡。同一群有孔蟲型木靈已經斷斷續續繞艦七圈，超乎「恰巧經過」的機率性，像是想傳遞某種訊息。
「納蕾莎，妳現在在哪裡？」蘇菲娜發出通訊。
『返回母艦附近了，等等再往Ｎ７海域尋找。』
「妳看得見船體周圍的木靈嗎？」
『可以。要殲滅？』
「不……請跟著牠們行動。雖然沒有根據……我覺得牠們想告訴我們一些事。」
通訊彼端沉默。風聲呼嘯間，傳來納蕾莎放棄抵抗的歎息。
『好好好，大家都被天音的傻瓜病毒影響了是吧？隨便你們怎麼揣測木靈的想法啦。』
「抱歉。因為附近海域的零碎島嶼真的太多……只好在這項可能上賭一把。」
『嗯，如果一直找不到，我也會想試試看的。』
原本該要結束通訊，蘇菲娜發現木靈稍微潛深，從天空俯瞰或許有困難。正欲再度詢問，卻聽見納蕾莎輕鬆對燦下達指示，正確無誤地跟隨木靈移動軌跡遠去。
——咦？即使視力二點零，在水下這種深度仍看得見嗎？
◆
海水愈浸愈高，天音明白即將漲潮，回頭關心修船進度。三個大男人絲毫不緊張，依舊邊動作邊閒聊，甚至感覺相當融洽愉快。話語間透露「焦痕」、「非常大的大海貝」、「形狀會變」等形容，她突然想起變形蟲型木靈「傷疤」，嘗試問納爾森目前的聊天主題——沒錯，漁民們正談論著「傷疤」的可怕。
「我告訴他們，那隻大海貝已經被台灣海軍消滅了，不會再出現。他們十分高興。」
納爾森苦笑，坦白感想：「對真正的當事人，也就是我們而言，卻好像開心不起來。」
天音搜索回憶。確實，包括她自己在內，鯨歌號從未有人因木靈的死亡展現歡喜、快樂等正面情緒。
艦載研究員們多半平靜；蘇菲娜總是帶有惆悵；少校神色複雜得難以解讀；納蕾莎則明顯怒恨未消……
而自身，是驚險僥倖，然後慢慢轉為疑慮。
從世人角度看，木靈是天災、是怪物，擊殺無憾；從「對木靈研究機構」角度看，尤其為首的蘇菲娜又抱持平衡主義，木靈僅是「還需要深究的另一種生命體」，有著和人類接近等重的分量。
賽塔兄妹則如納爾森的自白，走不出父母雙亡的悲痛，因而長年對其懷抱怨恨。
知道外界怎麼看待木靈，似乎讓天音明白了什麼。雖然不意外，但會再次勾起心中微妙的憂愁。
三位男士登上甲板，啟動各項機械測試修復情形，此時納爾森語調明顯高昂，並不斷朝兩名漁夫說話。
「呃……『有這麼高科技的東西』，是指不早點拿出來用嗎？」
天音仍舊只能旁敲側擊，推估交談內容。
「『不像觀光客』……噗哧。」少校演技果然很差，國防科學家的高徒，自是機械專攻呀。
沒多久，漁夫們無奈搖頭聳肩，放手讓納爾森操作什麼東西。從天音的角度看不見，於是她再度將視線轉往遼闊汪洋。地平線彼端還有諸多異樣隆起的波濤竄動——那些，都是對她「說話」的木靈嗎？
「比起這個，要先確認別人是否也聽得到吧？」
正思考著自己的異狀可能與「蓮水」改變體質的效果有關，就聽聞「對木靈研究機構」專用暗號。看來已經和鯨歌號連絡上了，那麼或許不必搭乘漁船離開，繼續等待納蕾莎她們即可。
「林天音——」
「是的，繼續等待救援是嗎？」
「嗯，而且我也幫他們調整過儀器，以後遇見『大海貝』應該會有較多反應時間。」
兩人揮手送別異國漁民。接著納爾森像終於逮到機會，回頭正經瞪視天音。
「咦？請、請問我又做錯什麼了？」
「為了之前人工呼吸的事，對不起！」非常正式的鞠躬道歉。
「沒關係啦……畢竟我最後還是平安甦醒呀……」
「視情況，有些事不能憑結果論，那只會顯得過度依賴運氣與僥倖——妳確實有此問題，必須修正。」
給予彷彿命令般的建議後，納爾森表示希望能賠罪。天音陷入為難，左思右想，不知道該怎麼辦。
然後，猛地想起一件事。
「那……那……請少校回答一個私人問題：您喜歡的人，是蘇菲娜嗎？」
得到答案之前，她先目睹了那張英俊面容奇異的顏色變化：先發青、又轉白，最後宛如烤熟蝦子般漲紅。
「連妳這外人都察覺啦……」
單掌遮住臉孔，手心底下的表情應是哭笑不得吧？
「這回答……可以視作『承認』嗎？」
「肯定。報告推測過程。」
「呃，因為您說對任何女性都有潔癖、不想接觸，但唯獨妹妹和老友例外；在不考慮特殊癖好的狀況下，老友，也就是蘇菲娜，可能會是您唯一想爭取認同的女性……」
「單純的刪去法嗎？」
喃喃自語，納爾森續說：「包括妳在內，全艦乘員皆知曉此事，唯獨當事人沒有自覺。」
阻止天音想要開口的動作，他太明白年輕女孩會講哪些話來鼓勵他，乾脆直接闡述內容：「明言或暗示的告白、要求約會、贈禮、熱情擁抱她——甚至說明人類社會的婚姻意義後，立即求婚，完全都沒有效果。」
「咦？為什麼還要先說明婚姻的意義？」
「因為她那個狀態，既非裝傻迂迴拒絕，也不是性取向屬『非異性戀』；很可能是擁有某種心理疾病，天生缺失『愛情』這種情感吧……」
妹妹納蕾莎亦關切過這件事，納爾森曾仔細說明一遍，最終結論便是如此。
「之後，為尋找『傷疤』並對所有木靈復仇，我放棄她了。」
——卻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對其他女性動心，甚至會下意識地想保持距離。
曾幾何時，能成為那道溫暖光暉，照進他的視野，融化藍眸深處冰封心鎖的人，唯有蘇菲娜．伍德。
風風雨雨又三年，兩人因「對木靈研究機構」再度走在一起，回到昔日如家人般的關係；愛情部分，依舊連個火花都擦不出來。納爾森困擾於自己的感情變化，只能得過且過地守護蘇菲娜，避免其他潛在情敵偷跑；自身則未再做任何表示，僅在她迷糊展現毫無防備的姿態時，流露吃醋、獨佔的情緒。
「啊……那今天蘇菲娜小姐的性感比基尼……」
「我還在觀察狀況。清涼打扮尚算小事，若可因此鼓勵男性兵員的士氣，我……勉強能容忍。」
最後一句是咬著牙說的，令其真實性被打上問號。
「這樣問可能有點那個……」
天音不自覺犯下語意模糊的毛病：「就是說……呃，先讓蘇菲娜小姐願意結婚，把你們的關係綁住；愛情可以未來再慢慢培養……少校沒考慮過嗎？」
驚呆數秒後，納爾森苦笑：「不愧是擁有『相親』文化觀念的亞洲人。伍德老師並不喜歡這些做法，所以我也不會用在她女兒身上。」
「抱歉，我多嘴了。」
「不，幸虧妳提出問題，我才發覺自己又開始悶著這件事。」
遠方天空閃現豔紅光輝，兩人倏然停止交談，大力跳躍並瘋狂揮動雙手，凸顯自己的存在。
「找到人啦！請求母艦支援！」
納蕾莎的聲音灑下，燦舞動鮮紅光膜蝶翼，翩翩朝小島常速飄落——
瞬間撲襲的銀白，卻冷不防佔滿天音整個視野。
連要躲避的念頭都還未出現，巨大陰影即覆蓋思緒。好像有人抱住自己，卻完全沒有實感。
接著，距離幾公尺遠的納爾森高喊：「摀住耳朵！」
強烈的聲爆旋即響起。那是超音速飛行帶來的物理結果。巨響過後，天音睜眼抬頭，在不到二十公分的距離裡，看見那張會散發淡淡青藍光粒的少年臉孔。
「翔……？」
被位居十公尺後，似乎還冒著輕煙的武裝機組本體遮擋，翔的ＡＩ人格形成模型因應環境照明，呈現背光狀態，卻令那張充滿擔憂和心疼的表情——即使只是模仿人類，顯得更加生動有靈魂，讓天音胸口一悸。
——如果這世上存在缺失愛情的人類，是否也會存在擁有愛情的ＡＩ？
察覺飛掠腦海的異想天開，天音趕緊猛力搖頭。這動作卻使翔認真鉗住她雙肩，拉近兩張臉的距離。
『妳沒事吧？』愈益溫柔關懷，那雙彷若海王星般青藍的眼眸，便愈益吸引她的視線。
「沒事……」
『那，我們返艦吧。』背後的本體舉起單臂，亮出掌心閃耀銀光的「蛋白石」。
「你怎麼找到的？」
降落於哥哥身邊，納蕾莎不以為然地代為回答：「被木靈撿走，直接從海面以水柱噴上來。」
◆
幫忙送回「蛋白石」、沒有任自己溺斃，還向她傳達木靈們的思維……這些奇異經歷，持續加深天音對木靈「非惡」的觀感。直至三人兩機返回鯨歌號，齊聚擁有海底全景視野的艦橋，親眼見識數量多到令人頭皮發麻的有孔蟲型木靈悠閒巡游，天音仍舊維持此想法。
當然，就和納蕾莎稍微吵起來了。
但至少這次，納蕾莎願意為木靈引導正確方向的功勞「先饒牠們一命」。
蘇菲娜聽從納爾森的話，換回平時的窄裙套裝，允諾「不下水便不穿泳裝」，並準備為此次木靈的特殊行為建立資料。天音提議以「陶笛」（Ocarina）為名，也再度仔細闡述「木靈說話」是怎樣的情形……
充滿小孔的巨大空心螺貝群四處竄游，雖然只有轉播影像，天音仍覺得隱約能聽見那奇妙的「話語」。
——就算僅是幻聽亦無所謂。
將有孔蟲型木靈當作鯨魚、海豚之類的友善生物，與人類保持互不侵害，甚至互相幫助的關係——如此美好的想像，讓她認為蘇菲娜的理念是有可能實現的。而她也會繼續幫忙。
「我還是不信喔。」納蕾莎抱胸倚牆，未放棄堅定復仇的立場。
「慢慢來，妳已經住在鯨歌號裡了，隨時有機會。」
複述早上納蕾莎的台詞，天音俏皮地吐舌頭。
「妳……」
「好啦，總之我們明晚會通過麻六甲海峽，後天就抵達印度洋囉。」
蘇菲娜擊掌打圓場，要求艦橋人員換班下去吃晚飯。兩位戰姬隨著研究員們魚貫離開艦橋。
回眸，天音覺得好像聽到了什麼。
『等著 天鐘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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