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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詠別 2018年04月21日 22:49

《碧空戰姬 Verdant Valkyrie》Vol.3 Ch.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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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死。

得出結論瞬間,納蕾莎氣餒得想直接放棄掙扎,任由身體在逐漸失溫的過程裡,空轉鳴叫著「快逃」。
——不,逃不掉的。
濃亮螢綠襯墊的那點鮮紅,愈益接近、愈益清晰,已經隱約可以看見機械蝴蝶與某種木靈的輪廓。而在其對面,只有連思考也被極地寒風抹去,沒武裝、沒同伴、缺乏母艦奧援,孤伶伶的無用駕駛員:她自己。
——總是這樣……
無論變強、成長多少,一旦敢違背權威或有力者強加的決定,自己就得遭受命運絕對的「懲罰」。
她永遠只配當那個長不大、任外界擺布的「孩子」。再有能力都一樣。
——什麼「朋友」,什麼「主人」嘛……
燦所希望的關係,根本是具有主宰和干涉權的「家長」啊。


『看來天音做出選擇了呢。莎莎。』

平淡卻熟悉的電子合成音鑽入聽覺,納蕾莎聞聲抬頭,讓散發微光的虛擬少女映上藍眸。
仍是一身夏季無袖米白洋裝。亞麻色長髮綁成的膨鬆雙束飛曳胸前,少女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緩緩飄落。
『不被選擇的感覺如何呢?』
在冰冷等形容詞皆失去意義的空間,這句提問僅會帶來單純的疼痛。
那痛,總算擊碎納蕾莎的沉默與僵硬。

「……很愉快。」
肺腑之言。若未曾被這架學會情感勒索,或令周遭人自動幫它情感勒索的機械選擇,就好了。
『怎麼可能?』雙髮束少女略顯動搖。
「連『要不要被選擇』都可以選擇,才是人類的思維啊。」
即使指尖因失溫而顫抖,納蕾莎仍努力移動雙手,摸索拔出背後的兩柄月旋,尾對尾相接成雙頭刀。
「你如果認定自己是『生命體』,就應該能理解我在說什麼。」
與假兒玉的戰鬥尾聲,燦曾經作此宣言。納蕾莎記得非常清楚。

『不理解,也毋須理解。』
無機且淡漠的立即否決。
『媽媽小姐說,生命體會排除生存的不利條件——』
隨著虛影少女的手勢,遠方鮮紅蝴蝶向前抬起光束砲口,淡黃光點凝聚。受其影響,藏於極光裡的刺球形狀小型木靈明顯集中陣形,亦朝納蕾莎的位置瞄準。
——要來了。
「果然,你還是只會遵照問來的意見啊……」
也如同往例,無視主人本身強烈抗議,硬要將那些意見徹底執行。
最後乾脆走上「殺死主人,投靠會認同自己的陣營」結局嗎?
手腕開始劇烈發抖,納蕾莎分不清是憤怒抑或恐懼,僅知必須擠出力氣維持預備姿勢穩定。

『至少我從未偏離目標,納蕾莎。』
光球迸射,納蕾莎快速擲飛月旋吸引砲火,轉身便往鯨歌號方向急降飛行,直貼海面。
雖然沒有知覺,身體仍反射性操作機體,靈巧迴避淡黃、螢綠兩種顏色的光束、觸按機身面板、呼叫母艦求援、確認友機位置,但一套動作流暢結束後,燦方才的言語,卻彷若詛咒般徘徊於納蕾莎腦海裡。
「生存的不利條件……生存的不利條件……」
那些失去的回憶寶物、持續被奪走的選擇權、周遭壓力逼迫她改變自己,為燦而活……
「——誰才是、生存受威脅的一邊啊!」

咬牙、瞠目,納蕾莎翻轉機體,俐落閃過不知第幾發短光束,正面迎向已經撲近的亞麻雙髮束少女。
「為什麼你能準確執行他人意見,卻不肯照辦我的意見?」
拔出單把銅紅長刀,納蕾莎甩開恐懼,穿透少女虛影,劈往後方機械蝴蝶。當然,被防禦系統狠狠彈開。
「『別煩我』這句話有那麼難懂嗎!」
再次前衝,劈砍、被彈開。
「中將、哥哥、蘿絲,他們都已經理解我能獨立了!唯獨你還妄想控制我的人生!」
另一手接住飛回的月旋,納蕾莎憑長刀刀背撥開月旋刃部,亮出單邊光束短槍猛烈射擊。仍徒勞無功。

『若遠離妳——』
「就會得不到我的笑容——誰會對擺明要氣死自己的傢伙笑啊!」
縱曾嘗試達成其心願;但無論納蕾莎怎麼擠眉弄眼、調整臉部肌肉,燦皆否認那是「笑」,然後繼續死纏爛打,喊著要當朋友、「要讓莎莎快樂地笑」。天曉得它既從未看過納蕾莎真心開懷,又要怎麼判定哪種笑法符合它的期望?
——可惡!
後方小型木靈陸續靠近,已能辨識屬於盤星藻型。不是意氣用事、跟燦鬥嘴的時候了。納蕾莎憤恨低嗔,使勁踢動臨時裝甲腿部結構,再度加速逃離現場。

「偏偏是盤星藻型!」
不夠快、不夠遠、不夠撐至友軍伸援——
意識於冰風颳颺中逐漸削弱。甚至一度產生「早已不再低溫,是爆炸的粒子灼光帶來凍痛的錯覺」想法。
肉體存在感完全消失、視野矇矓。好像,連臨時裝甲也正在失去動力……

——「沒了武裝機組,納蕾莎.賽塔什麼也不是」,這句話真實得令人絕望哪。
納蕾莎突然想起瑪希頓姑媽。她亦是以滿滿的人情味、關懷、疼愛等正面情感,淹溺自己的。



躁亂噴發的木靈核粒子曳成波浪軌跡,竟和太陽風擦裂大氣刮出的極光完美融合。
在那誇張曲線最前端,有個瘋狂找尋孩子的母親。
蘇菲娜瞬間掉進某種幻象,彷彿十幾年前帶走兒玉蘇菲娜時,自身所預想、當時不可能親眼看見的「父母會著急」景象,如實於眼前重現。
但,已經不可能藉由自己假扮女兒,安撫法蘭西絲的情緒了。
先小心撤退吧,等媽媽走後再返回搜尋。剛作下此決定,遙遠螢霧裡的冰雕透明女人,便往她瞪過來。

「怪物,妳是最高位階的木靈吧?」
簡單一個問題,蘇菲娜立刻就整理出狀況,搖頭回答:「我也看不見綠之方舟,它真的不在原位。」
「還有什麼隱藏能力,會令一整座小島漂移、沉沒或浮起嗎?」
「並非能力所致……綠之方舟是由大量、微小的藍綠藻型、珊瑚藻型等木靈,沉積黏合成疊層石與藻礁後,再堆聚為島。若喚醒那些微小木靈,方舟是有可能移動的。」
但木靈們共同架起的粒子網,已足夠掩蔽所有人類感官、電子儀器偵測,「移動」這選項根本沒機會實行。
兒玉又是為了什麼,而想讓綠之方舟離開原地呢?

「原來如此,那很簡單。」
語調仍舊冷靜的法蘭西絲,反倒更顯狂亂。「打到妳把它喚回就好了」。
——咦?
蘇菲娜急忙開口:「不可能的,我自願被放逐……」
「不是妳,是妳精神內側的那個怪物。」
法蘭西絲右手抬高、握緊,彷彿螢綠光霧是可以抓住的超大片絲綢,猛力朝前一扯,體型巨碩的四膜蟲型木靈,即忠誠地由光幕裡滑出,像演員登上舞台。

蘇菲娜倒抽一口氣。黑色武裝機組「蓮」反應極快,六片充作推進器的盾爪全部指向木靈,張開粒子散發器蓄積能量。法蘭西絲半秒後才理解此舉意義,伸手欲阻,六道燦亮紫光柱已經噴發——
然後,整架武裝機組受惠於反作用力,高速彈遠。
「追!」
知道那點程度的攻擊無法對四膜蟲型木靈造成傷害,法蘭西絲連關心一下都懶,縱身搭乘木靈核粒子之風,輕巧朝蘇菲娜逃走的方位飛去。


「納爾森,我該逃還是該戰?」
打從以蘇菲娜.伍德的身分對抗木靈開始,此類缺乏危機意識、不符人類邏輯的煩惱,就持續困擾著她。
除非十分確定行動目標、內心早有完整計劃,否則經常會在戰況途中陷入莫名的二擇難題。這也是納爾森後來禁止她再上戰場的理由之一。
『抱歉,請妳戰鬥吧。』耳機彼端,通訊語音聽得出男子的激動及自責。
『納蕾莎所在位置離妳很遠,且不斷迂迴往南移動……情況可能相當惡劣……』
未讓納爾森接話,蘇菲娜即答:「那我也跟你們向南跑,若與她會合,將看情況返回鯨歌號,或直奔人類世界找庇護。」
『方舟的事情怎麼辦?』
「我有遇見媽媽,她亦找不到方舟,可能被兒玉——」

細長透明巨針無聲擦過頰際,竟替已是零下低溫的極地大氣,割開更徹骨的冰寒。
「針桿藻型!」
伴隨蘇菲娜的驚呼聲,飛越前方的巨大毛線鉤針輕巧旋轉幾圈,尖端再度指著黑色武裝機組。
抿緊嘴唇嚴陣以待,女子卻僅輕輕一搧掌,命令六片盾爪全朝正左方噴射,機組瞬間偏右傾倒,用會使人暈眩的半倒吊路徑脫離戰線。但此舉只多爭取了幾秒鐘,針桿藻型木靈重新瞄準後,仍精準地尾隨其後。
「五……四……三……二……」
每數至零,她便指示機組大幅轉彎,躲過針桿藻型「突然加速刺擊、原地旋轉重新瞄準」的攻擊模式。相較直接破壞目標,實力偏低的牠們更像驅趕羊群的牧羊犬;那麼,剛才的四膜蟲型木靈應該就是「羊圈」了。

——別受牠們影響。我,握有同類們全部的資訊。
算是自我鼓勵。依蘇菲娜對母親的理解,被改造成戰鬥用的木靈們,必與她所知略有差別。但不可為此過度畏懼。至少有七、八成行動模式是能夠預測的吧?像她一直以來總能正確決定鯨歌號的開發方向那樣。
追趕而至的針桿藻型木靈數量增加,開始圍出各種幾何陣形,縮小範圍逼近,蘇菲娜漸漸缺乏閃避空間,只好選擇更曲折的飛行路線,繼續邊確認自機及鯨歌號方位、仍能收得到納蕾莎的訊號等,邊努力往南逃。
巨大鉤針們也知道她的打算,有的開始加速,搶先在她面前猛然掉頭刺擊。蘇菲娜咬牙扭轉,命令蓮整架倒吊飛行,下方卻又有兩隻鉤針瞬間逼命,還是蓮主動開啟一片盾爪,鉗住其中一隻木靈才解危。

「唔!」女子低鳴一聲,自顧自說著「對不起」,總算拔下兩片盾爪,套於前臂格擋陸續襲擊的敵人。
『蘇菲娜,鯨歌號偵測到其他船隻,可能得下潛了——』
意即被她遠遠甩在後方的四膜蟲型木靈,不再受潛艦援護火力拖延,可以加速追上來。該逃或該戰的問題二度變成困擾;但這次,幫她做決定的並非納爾森,而是民間船隻。

「小心!」
下意識對數百公尺之遙的民船呼喊,蘇菲娜伸長盾爪,驚險鉗住朝民船筆直飛去的針桿藻型木靈尾部。
然後,當作棍棒般大幅度甩動、敲擊,震退其他從旁迎聚靠近的木靈。
「納爾森,民船沒事吧!」
轉身迴旋三大圈、垂直跳滾、戳刺敵人的動作期間,她還有關心那艘民船的餘裕。
通訊語音卻在沉默近十多秒後,回答:『消失了……』
「消失?」
往方才的位置眺望,該處確實漆黑一片,彷彿未曾有任何東西存在過。
『……數據測量結果非常混亂,很難判斷那塊海域的狀況。』
蘇菲娜似乎想起某件事,然而急欲逃脫的木靈牽拉盾爪,打斷她的思緒,又陷進忙著應付戰鬥的狀況。

『別停在原地!快繼續移動!』
鯨歌號發出警告,令她慌得隨手將木靈甩開,雙臂快速朝斜後方擺,按下盾爪內藏的粒子散發器扳機——
但一切已經來不及。
無法用「鯨吞」這個詞彙形容,四膜蟲型木靈並未打開任何像嘴巴或入口的部分,彷彿透明幽靈直接從黑暗中浮現。等到蘇菲娜回神,自己和針桿藻型木靈群已被包覆其內了。

「這種細胞膜……與天鐘的聲響能力一樣,是前所未有的東西!」
能讓獵物毫無知覺地落網,沒有「通過膜」瞬間的觸感——「那麼,你的防禦力又怎樣呢?」
舉高單臂扣按扳機,螢綠色木靈核粒子光束迸射,竟若流星輕輕劃越頭頂,自由投奔外界的無盡深遠。
只是,行進軌跡並非完全的直線。
沒留給蘇菲娜太多思考時間,針桿藻型木靈重複剛才的幾何陣形,兩度、三度緊逼包圍。她嘖聲,張開盾爪尖端鉗制對手的強力擠壓、重新抓起其中一隻充作棍棒揮舞退敵,逐步接近四膜蟲型木靈的細胞膜內側。

她當然不指望就這樣飛出去;倒是可以試試把針桿藻型木靈扔離戰場。確認自機暫時擺脫糾纏後,蘇菲娜將手中木靈用盾爪扛上肩頭、後拉,當作標槍使勁往外拋擲——
果不其然,「毛線鉤針」被硬生生整隻撞彎,無力沿著「羊圈」邊緣滑落,終至不再行動。
「自由、快速地改變細胞膜與蛋白質通道啊……」
所以入網時才會沒有感覺。但膜的厚度增減、通道張縮幅度必有其極限。應該是以牠身上的「網格」為界線單位吧?即使如此,一格的範圍也大得足夠吞下電動小客車呢。
「再來就是交接點的纖毛了!」
像是呼應其話語,纖毛轉眼朝內急縮,變成巨大牢籠內側一排排的尖針,彷彿刑具「鐵處女」般陰森冷冽。

——真可怕……那麼溫柔的媽媽,竟會培育出這種姿態的木靈……
並非軟性拘束的「羊圈」,而是囚禁獵物、折磨至死的「困籠」(Trap Cage)。
傷疤(Scar)、天鐘、困籠,牠們都帶有人類「知曉且熟於操作恐懼」的元素。之中投注了多少法蘭西絲的知識和心血——也等同人類戰爭史、刑罰史裡「如何有效毀滅生命、達到目標」的經驗積累。
「但我沒資格說她……我們都在殘害同類啊!」

遙遙成對的纖毛底端,是已滑動至定位的錐狀粒線體。強勁木靈核粒子光束噴發,蘇菲娜眼前霎時連起一條條角度各異,直直向自己割過來的索命綠線——還有那些尚未放棄追擊的針桿藻型木靈!
當機立斷命令背後兩片盾爪往前旋轉九十度,擋在左右兩邊形成肩甲,蘇菲娜屈身猛衝,不必逃、不必閃,而以精準的盾面微調加粒子散發器中和,輕鬆穿越第一條線。然後緊接著第二條、第三條、第四條……

針桿藻型木靈群略遲數秒,才對敵人利用盾面反射弱化光束一事產生反應。在那幾秒鐘的差距裡,已有幾隻被光束掃過,斷作兩截;驚險撿回一命的,也遭蘇菲娜手中盾爪夾切。離她尚遠的木靈群,有的開始朝其他方向飛行,試圖脫離困籠;但亦有半途就先自行撞上光束的。一片混亂裡,蘇菲娜卻目標明確地前進:找到困籠的木靈核,剪斷它與一切胞器的連結,停止全部攻擊——

而法蘭西絲,正優雅安坐於她的目標物上方。
極濃的木靈核粒子籠罩,令蘇菲娜擔心蓮的主導權被奪,不敢貿然接近;原本躲在法蘭西絲背後尋求庇護的針桿藻型木靈們探頭,模樣宛如縮著尾巴顫抖的小狗。法蘭西絲邊安撫牠們,邊輕拍雙掌,呼喚困籠細胞膜表面所有的粒線體集中——包括才剛從其他胞器製造出來、遞補空缺的新生粒線體,以蘇菲娜為中心圍成一個束腰形狀的巨大刺針環。
「打到『那個妳』現身,或者直接殺了妳,兩種狀況都是我贏。」
因此法蘭西絲根本沒有手下留情的必要。
「那麼,妳要選擇哪一個結局呢?」

雙方對峙的漫長沉默裡,困籠把握時間壓縮液泡,讓密集排列的粒線體們更加接近獵物,確保百發百中。而被當作目標的蘇菲娜,卻意外地呼吸紊亂、眼神迷惘、表情痛苦,完全失去方才的冷靜果決。
並非欺敵演技,且法蘭西絲早已由上次的心軟後悔中調適,這次絕不會重蹈覆轍——

足以照亮北極圈夜空一角的燦爛光芒,掩蓋了極光的美麗、星群的晶瑩。
然後,爆炸。

擁有強大特化細胞膜,原該堅不可破的困籠,竟毀於被自身全力釋出的粒子光束反彈。
綠輝消散,留下布滿裂紋、刮傷與焦痕,表層扭曲的紫黑色裝甲球。六片盾爪邊緣互相緊貼至極限,勉強封死縫隙,僅餘的窄小空間令人懷疑駕駛員究竟要蜷縮到什麼程度,才躲得進這裡面?
但,總算是撐過攻擊了。
而在其正對面,那顆宛若綠太陽般繼續散發濃烈粒子的木靈核,以及閒坐其上的冰雕美女,卻仍安然無恙,嘲笑著紫黑裝甲球的狼狽。

透明唇線勾勒漂亮弧度,冰雕美女輕巧浮起、單手按住身下的木靈核,稍微使力往前推,讓單人椅大小的圓球直線撞向殘破的裝甲球。木靈核粒子於兩球碰觸瞬間奪去機械控制權,硬生生掰開盾爪、拉大縫隙——
蘇菲娜還來不及驚訝,長約一公尺的尖銳冰針,已經捅穿她的胸口。
「呃……啊……?」
「在妳真的死掉之前仍有時間唷。要選哪個結局呢?」
不惜犧牲優秀的四膜蟲型木靈,與武裝機組同歸於盡。真正的殺手鐧,是大爆炸後的這一刺。

視野從水平變成了垂直。
法蘭西絲也轉為俯瞰視角,憑體重繼續押著蘇菲娜朝海面墜落。



「為什麼……不反擊?」
戰鬥發生得太快,只夠下潛遠航的鯨歌號重新浮至潛望深度。納爾森僅能一直焦急觀戰。
若是納蕾莎,應該會優先劈砍細胞膜內側尋求出口,或者在伍德老師跟前用純物理方式擲刀,避免裝甲被奪操控權;換作林天音,大概還是老樣子一槍一槍打掉粒線體,然後開個光漪之類的大招突圍……
可是蘇菲娜卻選擇什麼都不做,消極地承受巨大衝擊,乖乖挨打。
無法理解。

膝蓋傳來疼痛感。啊,身體已經無力站直了嗎?指掌冰寒顫抖,逐漸麻冷,會不會就像此時的蘇菲娜一樣?
「是我……拜託她戰鬥的……」
只要上戰場,終究得面臨這種恐慌、這種心痛嗎?
得看著恩師殺害自己的戀人,緊掐她的脖子反覆撞擊裝甲殘骸嗎?

——不對。
法蘭西絲之所以還有動作,不正代表蘇菲娜尚未死亡?
「瞄準那個透明女人!六號飛彈裝置預備!」
——既然妳對自己的母親下不了手。
艦內人員開始忙碌於操作儀器,無人提出多餘詢問。
——就由我來!
納爾森拖著身軀勉強爬站,一拳敲在中央主儀表板上。
「發射!」


浪面湧起一柱水花。細長棍狀物拖著豪邁的薄煙尾巴,從垂直飛行轉換成水平橫移。
它很快便進入法蘭西絲的感官範圍。
她驚訝自己的得意門生竟會做這種無謀之舉:若此發飛彈真的爆炸,豈不是連「小玉」一併燒盡?
——反證。那它就絕不會被引爆。
「事先拔除了彈頭嗎?真捨得花錢啊。」
原欲再度釋放木靈核粒子,憑干擾力促使無彈頭飛彈偏移方向,實際施行後,卻驚覺它依舊直線逼近。

生物躲避危險的本能令法蘭西絲縮身、鬆手——然後立即咒罵這項生理機制。
飛彈氣勢萬鈞地貫穿而過,為冰雕美女的追擊劇劃上灰煙色停止線,掩護蘇菲娜安全落入海裡。
法蘭西絲還想往下飛。但剛有動作,就感知到自己正被其他武器瞄準。憤恨低嗔,她掉頭加速逃離現場。



納蕾莎由大爆炸的惡夢中嚇醒,接著,理解了自己並未擺脫惡夢的現實。
突如其來的小規模轟擊將她連人帶機整個朝左噴飛,臨時裝甲自動開啟粒子防禦系統,過淡的黃光顯示所餘能源瀕臨告罄;而在左邊空域,另一隻盤星藻型木靈於拋物線上待機,俟納蕾莎一靠近,便引爆自身,形成另一波轟擊,再把她連人帶機噴往下一個位置……
簡直像在玩球似的。
納蕾莎就是牠們互相拋接的那顆「球」。

「唔……!」
被不斷換方向的強大力量拽著跑,納蕾莎覺得頭暈想吐、呼吸困難,只能拚命忍耐。
以前不是沒遇過這群為死而生的傢伙——每隻都是一顆小型炸彈,生存的唯一價值,便是「引爆自己打擊敵人」。對付方式有三:一是動作比牠們快,事先擊落每隻木靈;二是靠武裝機組的強勁防禦系統,撐到牠們全數自爆完畢;三是機動力夠高,誘爆牠們但不隨之起舞……
——能滿足前述全部條件的,只有燦。
高機動型武裝機組。原應屬於她的戰鬥夥伴。如今卻在遠處冷眼眺望。

一絲微弱的某種情感浮上心頭。納蕾莎拒絕釐清那是什麼,立刻果決斬斷它。於心理,於現實皆是。
捱過數度僅能抓住空氣的強烈震盪,總算有一次讓她握到了銅紅長刀柄尾,藉勢拔出來威嚇敵人。然而,缺乏木靈核粒子提供能源的現在,純粹的金屬劈擊起不了什麼作用。
「咕哇——!」
又連人帶機被噴往下一隻木靈的方位。納蕾莎看著已經開始明滅閃爍的淡黃光球,要是再爆炸一次……

視線與拇指大小的紅色蝴蝶對上。那架宣稱自己是生命體的機械,此刻正在嘲笑她嗎?
——說起來,大家總能理所當然地切換「燦是機器/燦是生物」的雙重標準呢,只有我永遠跟不上……
因為知道自己從小就有對手偶、木偶投射心情的豐富感性,當察覺世界和自己認知不同時,納蕾莎很快便調整價值觀,以追求理性、效率及強大為準則(也是父母身亡後的體悟),抹滅大部分柔軟敏感的心理特質,徒留鮮明獨特的穿衣風格。

但與燦搭檔之後,周遭人們開始不定時切換這兩種價值觀,讓她判斷失準、無所適從,常常覺得全世界唯獨自己是錯誤、幼稚、任性的。燦被允許拚命踩她地雷、擅自介入她的私人領域,反正總有權威者會出面打圓場;自己就只配挨罵受罰、被解讀成性格嚴厲、支配欲強、不好相處的女孩。
錯亂模糊的標準,令納蕾莎重複著「強逼自己吞忍、勉為其難原諒燦」的輪迴——然後再爆發、再壓抑、再爆發、再壓抑、再爆發、再壓抑……
直至現在人機決裂,互較生死的這一刻。

——哦,差點忘了,燦擁有理由正當的雙重標準,可以當個「不會死的生命體」呢。
冷笑。
對付嘲諷、對付情感勒索、對付一面倒挨打的劣勢、對付即將屈辱而死結局的最好方法,答案很明顯了。
關閉防禦系統,把僅餘能源全部灌注於右手長刀,納蕾莎使勁一扭上半身,直線拋刀。
確認等在預定位置上的盤星藻型木靈提早引爆,她便折回視線,以左手刀刃抵住自身脖頸。

果然,原本淡漠遙望的亞麻雙髮束少女,轉瞬已經神色慌張地緊貼臨時裝甲,零距離睜大雙眼瞪著自己。
——僅是虛影的AI人格模型。你也就只剩這張可愛的臉能騙人了。
「想要我真誠的笑容是吧?好啊。」
笑給你看。

那確實是比準備向天音告白時還美麗的笑容。
但是下一秒,銅紅長刀的刀刃即猛力向右移動,切進納蕾莎的頸子——

「……啊?」
巨大陰影籠罩狼狽女孩的全部視野。熟悉的寬厚機械指掌,正單手緊緊掐住刀刃。
隨之而來的,尚有自由落體的高速下墜感逐漸趨緩,變成溫和地慢慢降落。是被另一隻機械臂環抱了吧?
——真是……最大的嘲諷啊……
高機動型武裝機組,竟連主人自殺都能及時阻止。
——這傢伙究竟要羞辱我到什麼程度才甘心?


四散飛揚的冰花帶著血色。沒有飄雪,亦非女孩的血滲紅了它們。
那是被稱作「西瓜雪」的極地雪藻,因含有蝦青素、四萜類等物質而呈現淺紅,與這兩機一人相同色系。
眼角瞥見紅雪紛飛奇景,納蕾莎知道下方必是軟質雪地,還可能因融冰效果略顯泥濘。
她虛弱閉上眼睛,喃喃低聲:「別白費力氣了。就算我沒切中頸動脈,血流太多仍舊會死。」
——看你怎麼救我?殺戮機器。
總算能由不斷重演的鬧劇中解脫。納蕾莎慶幸冰寒氣溫會減輕痛覺,也希望自己可以死得快一點,早些讓礙眼身影從視網膜上永遠消失。

『莎莎……這種痛苦的感覺……就是「愛」嗎?』
納蕾莎聞聲,睜眼,怒瞪。
——直至最後,遭你隨興拋棄的前主人,還是得當你矯情劇本的棋子嗎?

明知人力鬥不過機械,她仍拚盡力氣要把刀刃送進自己脖頸——或者藉由這份勁道,令傷口血液加速流失。
虛影少女的臉蛋貼近真實女孩的嘴唇,即使沒有觸感,視覺上,燦依然吻了納蕾莎。
後者眼角落下兩行清淚。與感動、震驚等情感無關,也不是抗拒未果的悔恨。
只是單純痛到哭出來。

銅紅長刀脫手,兩隻軟綿綿的纖細手臂不堪薄裝甲護手重量,砰一聲跌入雪堆。
納蕾莎以為自己被擰斷了臂骨,但鮮紅蝴蝶的『對不起,等等就幫妳矯正回來』發言,表示它僅讓關節脫臼而已——慢著,為什麼粗魯如燦,卻能夠精準掌握施予傷害的力道?
手脫臼、腿遭壓,納蕾莎徒餘「眼睜睜看著燦的行動」這個選項。它打開機組脊椎結構,從一節節循序堆疊的細長罐子裡抽出其一,敲裂外殼,把內部的溫熱液體淋在納蕾莎傷口上。
透明度極高的淡褐色微稠液體。她很快便認得那是「蓮水」;下一秒卻臉色刷白,神情憂懼。
——誰的蓮水?

『別擔心,這還是蘇菲娜小姐的血液。』
它抽出第二罐,重複步驟。
『雖然無法再使用「燦華」了……不過莎莎沒差吧?我沒有妳,也不能獨立執行精神連動武裝。』
機械指尖釋放微量木靈核粒子,反覆於傷口上方來回移動。
『等倒完全部的蓮水,我們就會從此切斷聯繫——這是莎莎想要的結局吧?』
第三罐。
『好多血……讓我想起……那隻蝴蝶……我不要莎莎變成那樣……』
什麼時候學會帶著哭腔說話的?略顯淒厲的電子合成音,將納蕾莎的心弦高高勾起,懸空繃緊。
『自那之後,我嘗試修正施力數據,可是沒太多機會測試。只有少校搭乘手臂那次……還有捧抱月季……』
似乎在等待蓮水的某種效果,燦中途改為傳遞資料予臨時裝甲,進而知曉人機分別後的發展。

『天音沒出現,原來不是拒絕莎莎了啊……』
納蕾莎心想:你就這麼見不得人家好嗎?
『我感謝她有意幫我,卻又生氣她比我更快拿到莎莎的笑容。』
燦似乎還沒發現問題所在,仍用一貫直線的方式思考。
『每次被莎莎責罵,都會有一筆「感覺資料」寫入情緒模擬程式裡。但我當自己是機械,總是不以為意。』
第四罐。
『天音成功讓莎莎笑的瞬間……那些微小資料突然一口氣撐滿整個系統,有好多東西因此故障了……』
所以才失常叛艦?納蕾莎不認為燦打算替這件事情辯解——它很清楚自己的作為。這是前搭檔的直覺。

『是媽媽小姐點醒我,應該把自己當成生命體,三定律的優先順序也該反過來。』
往昔的納蕾莎聽到這裡,或許早就暴跳怒罵,斥責燦輕易遭敵人洗腦。如今卻只覺得無奈、無言、惆悵。
『我下定決心了。』
『不再受莎莎影響,要活出自己的路。』
『甚至狠下心想排除掉妳——像所有生物排除生存的不利條件那樣……』

「你只是執著於『不准有任何人類討厭自己』罷了。」

硬擠出乾啞的聲音,納蕾莎剛說完便猛烈咳嗽,險些令已止血的傷口再度裂開。
紅色蝴蝶怔怔握持外殼初碎的第五罐蓮水,無法決定下個動作。
「苦肉計是沒有意義的。接受世上會有人討厭你的事實,才能活出自己的路。」
——不要擅自把你的存在價值丟給我決定。

「一台喜歡情感勒索的機器,一個樂意被情感勒索的人類……呵,你跟天音怎麼不是同一組啊?」
『可是……我只要莎莎……我只要妳啊……』
第五個罐子由機械指掌間滑落,於納蕾莎下腹部往上滾,蓮水一路濡濕胸口、肩頭,從裝甲側邊白白流失。
「……謝謝。」
但是感情無法強求。要求,則得用對方法、調整自己至足以求得。燦兩者皆無,只是一味直線試錯。
『現在……我該怎麼辦……』
納蕾莎原欲憑直覺回答,突然打住,沉默靜思一陣子。

「你得自己決定。」
若燦還是選擇殺掉主人尋求解脫,她也能坦然接受這種結果了。
就當作償付給燦的人情債吧。打從徵選會被挑中開始,人機一起訓練、生活、成長、作戰,即使過程艱辛且滿是衝突,它依舊曾幫自己戰勝許許多多的木靈,讓蘿絲、中將、哥哥等人承認自己的獨立與實力……
——如果燦別培養出那麼孩子氣的AI,其實一切都會不同。
但她沒資格說對方。童年那場普德蘭長征之旅,她也徹底扭轉了自己的價值觀,並漸漸定型下來。
「伴隨年紀增長,價值觀愈難說變就變」的原理,連AI亦適用嗎?


由於燦不再有動作,蓮水和臨時裝甲冷卻後,極地冰寒重新襲上納蕾莎的意識。伸手想搜尋壓在背部插槽裡的月旋,至少開著它散發木靈核粒子,可以維持身體溫度。方才憶起雙臂已脫臼,無法自由行動。
——算啦,難得有讓燦做重大決定的一天。
察覺這心情可能和哥哥他們相似,知覺逐漸麻痺的納蕾莎不禁微微勾彎嘴角,苦笑。

啪嘰。
某種硬物被另一個尖銳硬物刺碎的聲音。

視線已經矇矓,納蕾莎必須拚命眨眼,才能讓面前景象稍微清晰一些。但映入視網膜的,卻是銅紅長刀直插在機械蝴蝶脊椎中央的驚悚畫面。刀尖底下,是毀損泰半的AI核心,亦即燦作為機械的「命」。
『我沒辦法失去莎莎……也沒辦法祝福莎莎與天音在一起……或看著莎莎被天音拒絕而傷心……』
所以像自己的主人那樣,選擇自滅。
『木靈核……還能運作……蓮水也還有兩罐。莎莎可以活下去的……活下去……活下去……』
維持插著刀的駭人模樣,燦搖搖晃晃俯身,捉住納蕾莎手臂,一邊一次靈活扭拉,把脫臼的關節推回原位。

「你究竟——」
雙手剛恢復自由,納蕾莎便立刻抓緊長刀刀柄,使勁想抽出來。燦並未抵抗,僅用逐漸混濁的合成音回答:『如果我們……是彼此生存的不利條件……那麼只要我消失……』
話語突兀停頓。漫長沉默後,再度響起的電子合成音,竟連語氣也完全改變。

『任務結束了唷,莎莎,我們歸艦吧。』
那是,天鐘戰役後,用成熟溫柔聲調安慰備受衝擊的納蕾莎時的句子。
澄澈藍眸圓睜,映入紅雪微亮,天際極光。

『人類的脖子很脆弱、很怕痛吧?』
表情不再有變化的亞麻雙髮束少女,身影快速消褪,愈益透明黯淡。
納蕾莎知道這是讓燦認識布袋戲偶「月季」時的對話。但真切呼應此刻情境,未免心驚。

『不用擔心啦!我是金屬做的,才不會害怕刀子呢!』
星月戰役前,她曾憤怒於天音為桂明浩之死消沉,卻又無計可施,在鯨歌號機庫藉練刀排解鬱悶。
僅會搗蛋壞事的燦,當時尚習慣以這種俏皮、輕浮、緩和氣氛的態度說話。原本應該很討人厭的……

『欸——!要報廢人家嗎?』
至此,納蕾莎已經明白燦的記憶正在回溯。不是去探究哪段往事的時候了,當務之急是阻止它——
可是該怎麼做?
刀尖脫離,納蕾莎僅吃驚半秒,旋即甩飛刀子,雙掌殷切地捧住AI核心。
「不會報廢你的,碧空系統還能動!快開啟備份模式!」

由AI自行合成的少女聲音已不復存,徒餘嘁嘁喳喳刺耳雜訊,極難辨認話語內容。
「燦!燦!」
將曾經學過的應急修理知識由腦袋裡榨取出來,納蕾莎顧不得雙臂仍因疼痛、虛脫而顫抖無力,空手伸進燦的機組結構探索,掏抓、按壓、旋扭各種可能有影響的零件。但燦還是沒有反應,繼續釋放著雜音。
「可惡……」
視線又模糊了。她趕緊轉頭摩擦冰冷的肩膀肌膚,試圖把視野弄清楚點。

「連線——對哦!連線!你既然可以傳資料給這副裝甲,也就能跟鯨歌號連線啊!」
匆忙抽手,納蕾莎忽略指掌間的細小刮傷、血痕,整個人翻身趴在臨時裝甲駕駛座上,調動操作介面尋找相關選項,不時回頭催促燦快點啟動類似功能,甚至打算再度探入燦的中央脊椎——

『……對不起,納蕾莎。』
嚴重雜訊裡,總算有勉強能夠辨識的句子。但這話燦講過太多次,無法知曉它倒退回哪段記憶了?
亞麻雙髮束的白衣少女虛影,在納蕾莎抬頭那一刻,完全消失。
「燦!」
激動地騰跳身軀,女孩幾乎把自己塞進機械蝴蝶懷內,緊緊抓住AI核心。只是,對方已經不會擁抱她。

雜音快速消退,逐漸融化於永夜呼嘯的寒風——以及納蕾莎不斷崩落的號泣聲中。
『妳好……我是燦……』
沒來得及講出下半句話,鮮紅蝴蝶便已永遠沉默。
然而,女孩還記得當時所發生的一切。
「『蝴蝶們……會為妳帶走不開心的事哦……所以……笑一個吧……』」

無論八歲或十八歲,納蕾莎都笑不出來。



渾身濕透的金髮少校,拒絕同袍遞上的保暖毛毯,急急忙忙跟著救護班一同衝入醫務室。
雖然心存疑慮,軍醫們仍照納爾森指示,用治療人類外傷的方法——清創、消毒、止血、縫合傷口等步驟,處理蘇菲娜所受的穿刺傷。過程中,他們對能親眼目睹木靈快速自癒的現象感到驚奇,一時忘記這和人類社會已風行一陣子的「蓮水治療」相同原理。
畢竟他們長期處在隔離的艦艇環境,又有鯨歌號各種神奇發明能用,自與現今世界常態、常識有些脫節。即使曾短暫解散、返回人類世界,若非像弗蒙蘭那樣積極獲取新知、接觸其他學者,亦頗難跟上節奏。

「怎麼啦?那麼吵雜。」
老中將遭圍繞著蘇菲娜的人們吵醒,沙啞問道。
「蘇菲娜……受傷了……」
納爾森回應的語調,不似下屬,倒像在對親戚長輩訴苦。
「狀況還好嗎?」
「嗯。只剩等她醒過來。」說是這樣說,他卻不願放開和她十指交扣的手掌,雖然傳遞不了什麼溫度。

未反駁或吐嘈韓德爾「真是深情哪」的揶揄,納爾森抬頭向艦內乘員確認妹妹那邊訊號未斷、鯨歌號正逐漸加至全速,筆直朝臨時裝甲所在座標前進等要務。有人提及「燦曾回傳資料」,他急忙接手平板電腦查看,但沒發現什麼特別內容——也是。伍德老師心細如髮,不會對昔日的敵人透露太多重要事情。
「燦從我們這裡拿走什麼?」
「『紅瑪瑙』的移動記錄而已。」
意即僅納蕾莎一人的動態。綜合它自身既有資訊,獲取這些記錄沒有太大意義。

——倒是可以證明,納蕾莎遇見的敵人就是燦。她亦因此不斷往南逃吧?
想起與假兒玉的戰鬥。無論燦懷抱什麼目的攻擊納蕾莎,都讓他這個做哥哥的心驚膽跳。尤其臨時裝甲早已停止移動,是不堪使用所以被拋下了嗎?納蕾莎只穿著駕駛服逃跑?冰天雪地,缺乏裝備要怎麼保暖……
「『紅瑪瑙』的駕駛員生理監測呢?」
「健康情形正常,但上半身負傷且體溫偏低——」
乘員順口補一句「少校你也是」,催促他快去披毛毯。後者依言照辦。

韓德爾突然注意到,兩名年輕人互相交握的皆是左手;雙方的無名指上,各有一枚同款式紫水晶戒指。
——原來如此,已經跨越對「木靈」充滿復仇執念的心理高牆啦?
可是他不太確定,人類和非人生物的結合……真的好嗎?

一老一少各擁心思之際,微弱咳嗽聲打破沉默,立即吸引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蘇菲娜掀動蒼白唇瓣,納爾森急忙靠近仔細聆聽,抬頭下令:「請穆迦特中尉過來;其他成員就地解散。」
眾人行禮,簡單收拾物品便紛紛走出醫務室。還坐於自己病床邊緣的韓德爾老中將問:「她說什麼?」
這次是甫睜開眼睛的蘇菲娜親自回答。
「我大概……明白『幽靈船』現象的謎底了。」



無限遼闊的北極永夜綴有點點白星,遙遠天穹抹染絲絲螢綠;腳下,白摻紅的寬廣雪地也反射著晶亮微光。
夢般的場景。
眼角淚痕似已結成細碎薄冰,納蕾莎沒太多餘力管它們,繼續嘗試能否憑全手動操作,把燦的機體由趴俯轉為仰躺。剛啟動碧空系統、連結駕駛員生體資訊,淡紅木靈核粒子即灌滿每個零件、充飽動力,給駕駛座帶來足夠保暖的熱度——亦迅速融化女孩眼角的薄冰。
「討厭……是要哭幾次才夠啊……」
一反先前的放棄自我,現在的納蕾莎努力求生。為了不辜負燦的期待。
她不會說出「是它自己要犧牲」這種撇得一乾二淨的卸責話語。就算只是機器,它的「生命」仍然有重量。

納蕾莎依舊沒有愛上燦。不管是哪種意義的愛——對人類女性的戀慕情感,或者對人形物的心理投射。
但她不會否認自己揹負的一切。

「你毀掉的,如果是碧空系統就好了……」
那樣會令木靈核無法使用;除非剖開機體,否則拿不到蓮水治療頸部割傷,算是同歸於盡的結果。
她倒寧可同歸於盡。
曾數度萌生刪除、重置燦AI的衝動,也真的要求蘇菲娜當場破壞機械蝴蝶過,納蕾莎已經認定自己和殺人預謀犯沒什麼兩樣,為此深受罪惡感煎熬。既然有罪,理應人機一起葬身在這北極永夜裡……
燦卻主動替她達成了那個扭曲的「願望」——抹滅人格、消除記憶,徒餘只會聽令行事的空洞金屬殼。

納蕾莎知道,就算如願以償,也不會是大家都開心的結局。所以才活得糾結。
一路走來總習慣全手動操作的她,以從未生疏的技術順利打直機組,起立,旋轉方向、蹲跪、展翼刺雪、緩速仰躺、蓋上頭盔,讓武裝機組進入駕駛員維生模式。

猶記初遇時,天音亦以這副狼狽模樣躺在比凜山河谷。當時急著去找哥哥的自己非常沒耐心,對燦、對剛見面的同袍皆大呼小叫,還隨便亂發脾氣。可是拜她們所賜,自己追求的目標逐一實現,甚至讓她產生了戀慕之情,開始期待能和某位女孩攜手,走往人生下個階段——
「哈……你真狠哪,燦。」
現在憶及天音,竟然不再有心頭鬱悶、牽掛思念的悸動感。降回「只是朋友」的熱度。
——總算明白她為什麼老惦著那個學長及葉芊琪不放了。
也是因為罪惡感吧?無法原諒轉個身,感情便淡化消退的自己。那之前的濃烈心意、折磨煩惱又算什麼?

「但她終究會走過的。或許已經接受翔了呢。」
——而我亦會走過。改變對妳的想法。

頭盔內側閃現母艦訊號。尚在海平面彼端的鯨歌號,正朝這座鋪滿淡紅粉雪的小島駛近。
「燦,我們歸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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