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dless Nocturne．無盡夜曲》

一聲悶重的撞擊，搖撼了古色古香的木造書房。
空氣中，仍能聽得到男子那混雜著憤怒與號泣的喘息。
「滾出去！我不需要這種沒用的兒子！」
「我會證明給你看的！作家絕對不是沒用的職業！」
被逼退至書房外的青年，眼神中仍閃爍著不服輸的銳氣。

「哈！你先去得個諾貝爾文學獎再說吧！」
氣極敗壞的腦袋裡一片空白，男子臨時只想得到這個代表文學最高榮譽的詞彙。
反正，他對於文學的世界一竅不通，也沒興趣知道。
反正，只要能徹底擊潰獨子那固執又頑強的決心，什麼都可以。

「……好！」
是逞強抑或自信？青年擦擦臉上因爭執而染上的汙漬，大聲宣告。
「如果我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你就要承認文學不是沒價值的東西！作家不是沒用
的職業！再也不會看不起我，看不起文學！」
來不及回應，青年便咬牙轉身逃跑，留下已經一隻腳跨入老年的父親愕然佇立。





青年離鄉背井，繼續為他的作家夢打拚。
喔不，現在已經變成了「諾貝爾文學獎之夢」。
找到穩定的工作，青年憑藉著年輕、熱情與意志力持續寫作，很快地便成為小有
名氣的出版作家。雖然不走暢銷作家那種以人氣、粉絲經營為主的大眾路線，只
是重複寫作、出書、賺稿費的循環，但青年明白，自己正一步一步地接近夢想。

然後，他遇見了她。

因文學相識、因文學相戀，最後因文學而結合，如此美妙理想的婚姻，是青年從
未想過的——甚至在遇見她之前，他便已經做好今生不娶的打算。有時候夢想與
正常的人生階段是會互相衝突的，他懂，且能輕易割捨後者。
取而代之，他可憐的妻子就得強顏歡笑，假裝願為家庭拋棄夢想，將自己二十幾
年來的心血完全遺忘，專心母兼父職，為兩人的小家庭犧牲奉獻。

青年由「孩子」變成了「父親」，但他骨子裡依舊是十幾年前的那個孩子。
至於他的兒子，只看過父親出入書房，有時一閉關就是幾個禮拜，從未與他有太
多親子間的交流。
他無法理解父親，正如其父親與祖父也無法互相理解一樣。





「……為什麼！為什麼會有這種事！」
青年由桌前跳起，將椅子往後震飛好幾十公分。不過他並不在意那種小事，一把
扯下還接著網路線的筆電，氣沖沖地闖入廚房興師問罪。

「妳給我解釋清楚，這是什麼東西！」
青年猛然伸手，硬是將準備晚餐中的妻子身體扭轉過來，逼她看筆電螢幕上，那
早已斷線的靜止外文網頁。
妻子發出驚呼。

「本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通往夢想之階》，作者是台灣的——」
平日叫慣的妻子名字，此刻卻變得難以說出口。青年咬牙，忿忿地將筆電摔落。
「講！妳那天去拜訪雷根教授，是不是推薦妳自己！」

雖然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評審流程向來隱密，但青年透過管道結識了具有提名
權的大學文學院教授，對方在評審團中亦有相當人望。本屆評選期開始之前，青
年便要求妻子代替他頻繁拜訪、送禮、攀關係，暗示對方提名自己；而他本人則
為避免媒體耳目，以趕稿為由鎖在書房裡，幾乎不踏出家門一步。

即使手段有些不乾淨，一心求名的青年仍毫無顧忌——何況此舉並不會對誰造成
實質傷害，也不會有人知道諾貝爾文學獎的背後，竟然還有這些內幕。
——只要得獎之後，再回頭積極發揚文學，雙方就扯平了。
青年腦裡如此想著，浮現的畫面卻是數十年前父親的臉。

如今，眼睜睜的事實徹底擊潰了他。
數年來的努力寫作是，處心積慮地操作人際關係也是。
最終成為獲獎人的妻子，明明在結婚那天便承諾不再寫作、不跟他搶這碗飯的！

「我……我沒有，那天去拜訪雷根教授，我的確是一直提到你，還給他你的代表
作與個人資料。我不知道……為什麼那篇作品會……」
慌亂的妻子縮起身體，像個不知為何挨罵的小孩。
「啊……難道是那本隨手亂寫的筆記——」

後半句尚未出口，青年便撂下重話：「離婚吧！妳這背叛者！」
不想去理解對方，不想去體諒對方，數十年相處的「妻子」此刻已經變成完完全
全的「他人」，青年很快便在心中刪除了她的位置。隨後三天內，妻子與兒子便
一併被趕出家門——他連兒子的監護權都不屑搶。

再一次地，青年轉身離開，留下毫無謀生能力的妻兒愕然佇立。





青年將對妻子的恨意化為靈感，決定用餘生詛咒這個搶走他一切的女人，直至他
重新將諾貝爾文學獎拿回手裡為止。
不——她是罪有應得，即使奪返獎項，她也害他白白浪費了光陰，害他多被家鄉
老父親看不起一天，害他得再生出一部更具影響力的代表作，以免讓評審團留下
不求上進，同一部作品一用再用的印象。
沒錯，那部新代表作，正是他即將要寫的，對妻子充滿恨意的故事。

而妻子這邊呢？
結束這段高壓統治，自我才華與書寫自由完全被封殺的婚姻，她嘗試再續新作。
或許是諾貝爾文學獎的光環，或許是筆鋒在十幾年來的閒暇亂寫中並未退步，也
或許只是單純的好運，她很快地成為出版作家。當然，媒體對於她的前一段婚姻
充滿好奇，拚命遊說她寫出那段日子的故事，但被她一一婉拒。

該說是太過善良吧。她竟對前夫的無情沒有怨言，反而認為是自己背叛了他。
即使能夠重新執筆的幸福令她滿足，這分幸福裡，卻也摻雜著懊悔的苦澀。
自己不應該是他的敵人，自己不應該如此出風頭。
自己不應該將那本隨身攜帶，靈感一來便順手記幾句的筆記本，遺落於雷根教授
的家裡。

是的，是那位正坐於諾貝爾文學獎核心位置的教授，發掘了她的才華。
雖有知遇之恩，她卻從未真心感謝雷根教授，反倒有點怨言；雷根教授在得知事
情發展後，也覺得非常過意不去，幾度替她介紹對象，亦被拒絕了。

她甘願揹負著「背叛者」的罪名，終身活在痛苦裡。
只因她還愛他，愛他那為達目的，數十年都不會熄滅，永遠充滿鬥志的熱情。

兒子可不這麼想。
他在心中起誓，總有一天要向那個給了他生命，卻將他完全放棄的男人復仇。





「我知道這個請求對你來說很難堪……但是，拜託你，我想見見你爸爸……」
白色房間裡，因急病纏身的蒼白女子抓住兒子臂膀，說出畢生最後的願望。
「……我不要。媽，為什麼妳還惦記著那個拋棄我們母子的傢伙！」
「因為……我希望能在最後獲得他的原諒……」
「妳沒有錯！錯的是他啊！」兩年來，這句話都快變成他的口頭禪了。
「不，是我。是我害他錯失獲得文學界最高榮譽的機會，是我害他被看不起……
兒子啊，媽也是寫過文章、當過作家的人，你不懂……不懂那感受的……」
她突然咳嗽幾聲，在旁待命的護士連忙上前，並要求他別再說下去。

兒子只好默默離開醫院，飛往擁有悲慘童年記憶的島國。
實際與父親見面後，這股痛又再次被敲醒。

「那種女人早點死掉比較好！休想要我見她！」
用力一甩，已邁入中年的男人打算將兒子拒之門外。
連忙伸手擋住門板，硬是擠進父親所住的狹窄公寓。拋開顯然無用的情感指責，
他直刺痛處：「你就對諾貝爾文學獎那麼執著嗎！」

「沒錯！只要能夠得到它，要我耍什麼手段都可以！」
「爺爺已經去世了！你不要再執迷不悟！」
「去世了又怎樣！等我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我就到他墓前去，狠狠地把獎座砸在
墓碑上，叫他下輩子不要再隨便看不起人！」

不必下逐客令，兒子便忿忿不平地自行離開；他連勸導父親都嫌浪費口水。
「這個男人，沒救了。」
為母親感到悲哀的同時，他亦羞愧於自己身上，竟流著那種自私自利的血。





「為什麼！為什麼！」
險些將電視扛起來扔，男子瘋狂咆哮：「為什麼得獎的又是別人！」
而且，竟是與當年妻子年齡、外貌、身分有幾分相仿的台灣女子。差別只在對方
沒有結婚，目前一人獨居，專心從事寫作。
——獨居？
危險的想法緩緩浮出。

與妻子分開後，他陸陸續續又錯失了幾屆機會。然而他一心想靠那部充滿仇恨的
作品獲獎，並未對每屆得主產生敵意，因為他尚未加入戰局。
但這屆不同——那個可惡的女人死去之後，小說終於有了個結局的雛形。
他僅僅花費一個晚上，便寫出十萬餘字，給故事女主角一個最為屈辱的下場。
然後，滿懷莫名狂喜地將其送印，並聯絡另外結識的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團員。

可是，最終得獎的人非但不是他，那位得主甚至還帶有她的影子。
殺意確認。

男人趁夜摸進本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家裡，於一片漆黑中悄聲行動。
「沒錯的話，那個女人應該一點半才會回家，屆時我就……」
握緊手中的刀子，男人選擇「假扮成強盜，因被晚歸屋主發現而殺人滅口」這個
極度冒險又破綻百出的劇本，為的只是想將殺害前妻的快感烙入手心。
男人已經瘋狂了。

「所以先來弄亂她的房間，假裝強盜到處翻值錢物品……」
正準備離開客廳，往裡面的房間走去時，一股莫名強烈的壓迫感懾住他的行動。
有人在看他。

由於走廊的黑暗程度，更勝還能吸收戶外光芒的客廳，因此離眼睛習慣黑暗尚須
一些時間。男人靜不住，慌亂地喘息著，邊快速地四處張望。
他無法出聲問「是誰」，因為他是即將要犯罪的人。

「老公……」
幽幽傳來的呼喊，那是她的聲音。
倒抽一口涼氣，他急忙轉回正面，赫然發現在走廊深處，有個女人的黑影正端坐
於椅子上。詭異的位置、詭異的姿態、詭異的熟悉感，以及——詭異的輕笑。

「這屆的諾貝爾文學獎，又是我得到了呢。」
聽見關鍵字，男人猛地清醒，將恐懼瞬間轉化為殺意。
「因為啊……骯髒與仇恨是不可能感動他人的。」
男人自己當然清楚。不過既已淌入渾水多年，他也只有繼續往負面的道路走。
「所以，為了給你懲罰……我再度將它奪走……」

「住口——！」

刀子隨著男人的嘶吼，直直刺向前妻的身影。
那身影既不閃躲也不尖叫，因為下一秒，側面便伸出一雙臂膀，將男人衝刺中的
身軀反向撞倒，並制壓在地上。

「警察！不要動！」
光線應聲擴散，屋內恢復明亮。花幾秒適應之後，男人才發覺屋內不是只有他一
個人——或者一人一鬼。那「亡妻的身影」其實是活生生的人類。
而且，還是他唯一的兒子。

「你……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因為我向這屆得獎的劉小姐特別拜託過，希望能由我來制裁你這個拋妻棄子，
對諾貝爾文學獎執念深重到不惜殺人的變態父親！」
卸下女性假髮與變聲器的兒子蹲低身體，由椅墊下拿出一本相當破舊的筆記本，
上面還有不少用膠帶重新修復的撕裂痕跡。

「這就是媽當初得獎的那部作品。在得獎之前，僅僅只有自費付印，供評審團閱
讀用的版本。」
雖說那幾本自印書現在喊到天價，但其價值都遠遠不及兒子手中這本，因為愛情
與希望而誕生，卻又因慚愧和自責而毀滅的作品——《通往夢想之階》。

「媽為了你，捨棄掉多少東西？」
強迫父親閱讀筆記本的同時，兒子用冷淡的聲音述說著。
「和外祖父母鬧翻，硬是要陪你這個一意孤行，不惜拋棄老家的男人……」
「發覺光靠夢想無法生存，毅然中止寫作生涯，全心投入工作與家庭……」
「知道文藝界也有攀關係這招，便不顧自身矜持地盡量討好有提名權的文學院教
授，甚至想盡辦法讓原本內向害羞的自己，融入教授太太們的社交圈子……」
「出版社也是……通路商也是……」

兒子的聲音愈來愈微弱，冷淡的語調亦漸漸動搖。
「為了你一個人的諾貝爾文學獎，她賠上她的一生，還要被你怨恨……」
男人沉默不語，臉上的殺戮之氣消失，換上後悔的表情。

「我不會為你辯護的。」
男子認命地默默點頭。警察判斷父子倆已經結束溝通，便拉動男子的臂膀，示意
他跟他們回去警局。

「請等一下！」
清麗女聲打破陰沉的氣氛，本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也就是差點成為被害人的
劉小姐，從走廊內側跑出來。
「這樣好嗎？你若不肯為父親辯護，不就和你父親的行為一樣了？」
突然意識到自己介入別人的家務事，劉小姐緊張地摀住嘴巴。

現場再度陷入沉默。
「……不必為我辯護了。劉小姐，謝謝妳的好意。」
男人終於開口。
「能在最後看到與我太太相仿的妳，已經算是最大的安慰。對於曾經想要傷害妳
這點，我非常抱歉；對於妳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點……我只能說，幸好如此。」
否則，他便會連帶侮辱許多人，包括他擅自訂下約定的老父親。





「其實，我也是受到那本《通往夢想之階》的影響，才開始投入寫作呢。」
男人被警察押回警局後，劉小姐如此說。
「雖然這樣說很沒禮貌，但我認為你父親非常可憐……創作者之間即使有競爭，
也該是好戰友的正面關係，而不是勾心鬥角的惡性爭鬥……」

確認對方的表情後，她繼續說：「如果將自己鎖在仇恨之內，不但不會有增廣見
聞與交友的機會，還會於不知不覺中，讓所有作品染上嫉妒的色彩。那之外的精
神煎熬、孤獨感和寂寞感，更是雪上加霜。」
「妳說的話和我媽完全相同呢。」
打趣地以「看來妳果然是我媽的書迷」緩和氣氛，他謝過了劉小姐的幫忙，便帶
著有些沉重的步伐離去。
他很想找個人傾訴這一切，卻誰都無法讓他敞開心胸。

而男人這邊，由於當事人不追訴，因此連刑事案底也沒有，男人仍舊過著他的作
家生活；但與此同時，他必須以自己的餘生和創作贖罪——那是他自願的。

最後，他決定繼續朝諾貝爾文學獎努力。
只是這次，他要寫一部對妻子充滿感謝與懷念，既溫柔又勵志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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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在郵局考試後，為了找回手感而補寫的作品。
但不知道是心態上仍處於逃避現實的狀態，或是覺得「我搞不好也會做出像主角那樣的事」，感到相當黑暗而產生不想寫下去的反抗心理，總之花費很久的時間才寫完，且一點都不滿意。
即使，它是早就已經擬好大綱，有完整、無含糊地帶的劇情線，只要照著走便能順利寫完的短篇。
……所以果然是抗拒心理作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