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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Doppelganger/相似靈魂 2007年12月17日 20:16

我是誰?
永遠也無法承受,失落過去與未來的感覺。我為何存在於此——又,真的存在嗎?
明明腦袋裡有著設定資料般的名詞,但繳不出『記憶』的我,總會在夜深時刻對著那盞檯燈自問。於是為了確定自我的存在,每個人開始了不同的生命歷程。
光線裡,淡色的氛圍令我痛苦。期待聽見永遠的寧靜,獲得永遠的安息。在紅豔之中挖找,自由,意義,那是只會面對空白螢幕動動手指的妳所無法理解。同樣渴求文字帶來的價值,妳卻僅僅是名利取向而已。
究竟妳欺騙自己遺忘了多少?又想藉著文字找回什麼呢?

  ◆

踏入黑夜瞬間,肌膚的神經像溫熱的魚餌融墜極地冰洋般,立即被冬之魚冷冽的牙刀撕剮殆盡。寒意扎進骨骼深處,指尖、頸際和臉頰早已切斷與大腦的聯繫,甚至令人懷疑它們是否仍受我控制?踏著連自己也不敢確定的下一步,我昏昏沉沉地在完全漆黑的大學校園裡行走,腦中盤旋的念頭卻非擔心有色狼從樹林裡竄出,或是路太黑而跘倒的危險。思緒緊緊纏繞著不在眼前的電腦螢幕影像,那沒有進度的小說作品。
你大可責備我缺乏危機意識,但對我來說『寫作』才是生命的全部。即使前一秒鐘還在教授的辦公室裡被砲轟「再蹺課就等著留級!」,我依然將這種毫無意義的雜事扔到旁邊,專心思考該在電腦的記事本上敲下什麼字眼才好?

「呃……」
定住腳步,我該不會走路走到睡著了吧?矇矓中閃過黑底灰木紋的信紙印象——討厭!
「莓啊,妳該想的是小說比賽、比賽啦!別想那種恐怖的東西!」
說是恐怖,其實只是我自己對顏色的偏好問題。不明原因地我非常厭惡『黑』,因此衣服、配件都是淡色系的,甚至連宿舍房間的床舖和衣櫃也盡可能挑淺色,以免晚上點小燈睡覺時看起來太暗。矛盾的是,小說偏偏得在三更半夜裡動筆才寫得好,就像有人一定要熬夜念書才考得上好學校。究竟是時段問題,還是當事人的心理作用?
信是昨天傍晚出現的。莫名其妙就躺在我的信箱裡,沒有署名也沒有住址。因此我認定它是投錯信箱的無主信,便放在公用鞋櫃上等人認領。本想快點回房解決晚餐後繼續苦思小說主題,偏偏緋那傢伙冷不防從背後冒出來,一副搶到什麼不得了的機密文件般哼哼笑著拆信,完全忘記要先確認一下收件者是誰。亂拆別人的信也就算了——最麻煩的是,她看完後竟纏著要我寫回信!
天啊!她以為我像她一樣閒閒沒事只會跟男生出去玩嗎?竟敢說啥離截稿日還早得很,幫個忙又不會死等等的任性話,真枉費我們八年的朋友了。寫篇稿子要花多少時間與心力,她到現在仍搞不清楚嗎?

睜開眼睛,臥身於校園某處的石板凳上。
「果然睡著了。」嘆氣,難怪腦海裡會出現昨天的情景。要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話,我倒很懷疑為何我一直掛念小說比賽,就是不會給我夢見靈感,偏偏淨是些日常瑣事呢?
起身拍去灰塵,看看四週,原來我已經從學校的中南段走到北段來了,挺行的嘛!半夢半醒還能走這麼遠。但接下來要經過樹林,可不能大意。習慣性用力敲敲頭,發現平常的清醒方法失效,我連忙奔向視野中唯一仍亮著燈的女廁,扭開水龍頭「嘩啦!」把冷澈刺骨的冰水往臉上潑。
大概是為了避免使用者被偷襲,這間女廁才將洗手檯設置在門口正對面的吧?出發點還能理解,可是寒風會灌進來的設計並不理想。明明正以冰水強迫提神的我,矛盾地開始批評起它的格局……

猛然抬頭——
門邊有人。

某種銳利迅速撕裂我的神智。白衣中等身材,馬尾。與我一模一樣。
為什麼……我會在鏡中看到兩個自己?
『她』在笑。那笑令人頭皮發麻……
絕對是想睡到昏頭了!連忙再度將臉湊向水龍頭,任由嘩啦嘩啦的冰水凍結恐懼。與此同時,身為創作者的好奇天性卻發出極為冷靜的耳語叫我轉頭,確認那個黑影到底是看錯,還是真有陌生人站在門外?人無法在水中呼吸的事實讓我不得不離開水,戰戰兢兢地再次抬頭望向鏡中。

就在我背後,十公分。

「————!」
臉上殘留的冰冷貫透全身。本來很明亮溫暖的白色燈光,此刻突然變成晦暗的慘青,彷彿某種電影裡的場景——兇殺?懸疑?或是——
『聽說人要是看到另一個自己,就會死喔……』
忘記從哪邊聽來的靈異故事偏偏挑在這個時候蹦進意識。矇矓間,她的唇弧愈來愈明顯。彎曲……彎曲……直直裂往兩頰……
「哇啊啊啊!」
我緊閉雙眼摀住臉,意識空白。


「突然大叫會讓人很困擾呢。」
世界的聲音被冷空氣吸得乾乾淨淨,唯獨與我性別相歧的語調悠然滑過。
「錯以為看到傳說中代表死期將近的『相似靈魂』——Doppelganger了?想不到妳會怕成這個樣子,真失望哪,跟正常人沒什麼兩樣。」
長髮的男人,體型相近,年齡相近,衣著則像早就調查好我今天會穿什麼般,包裹著款式類似的輕巧男裝。要說我們之間有何不同,除了性別,大概是他眼中詭譎的光芒,以及學究般舉手投足帶著『自然的做作』這種矛盾的氣質。
——直覺告訴我,這個男人很危險。但我說不出來是哪裡危險。
不,或許他是不是人類本身就是個問題。
「通常,存在感薄弱到會害怕被取代的人,最討厭看見自己。」
莫名其妙的開場白,不過我不是笨蛋,聽得出來他是在譏我。試著提高音量掩飾恐懼,我回答:「很抱歉,本人可是在網路上小有名氣的寫手,還有專人幫我管理網誌,若宣佈要參加比賽,也會有許多讀者主動來為我加油打氣。我的存在感還挺重的哪!」

「哦?那就更有趣了。」
令人心驚的台詞,他眼中掠過一抹輕謔的殺意。
「你、你是誰?為何三更半夜出現在女生廁所?」
「我是我(EGO),來打個招呼的。故意試探妳很抱歉,但有那個必要。」
「必要?」
「先知道一下我的偶像.大作家『莓』是怎樣的人啊!」
突如其來的燦爛笑容,他竟找得到在網路上僅僅留下『莓』這個筆名的我?難道尚未出道,我的寫作生涯裡已經出現所謂的狂熱書迷了嗎?會想盡辦法……不對我在高興什麼啦!
「對不起,要跟我會面必須是白天的時候哦!而且我最近忙著參加比賽,可能沒空理你這種無聊人耶!」
語尾故意多添一聲鼻音,我不能使自己失態——保持自信優雅的氣質、卓越的學業成績與姣好的外貌,為了要以美女作家的形象出現在世人面前,我可是從沒沒無名的時候就下足了工夫呢!
「妳正在理會我喔?」冰冷得讓人背脊發寒的語調。
「那是……」
詞窮的同時靈光一閃,我轉身作勢要按下女廁裡的緊急按鈕:「你再纏著我,我就要叫教官來囉?」
「無所謂,因為我也沒對妳做什麼——或者說,下手快一點不會有人發現的——」

距離陡然拉近。
「妳知道嗎?寫著沒有回音的信非常痛苦。我是很誠懇地想與妳討教寫作,因為妳絕頂聰明卻又不被傳統所束縛。情感充盈於文字的人,對待虛心求教的後輩居然那麼冷淡,再加上今天平凡的反應,真的讓我很失望哪……」
信?原來那封黑信是他寫的?
「如果妳其實不若我想得有智慧、思慮深沉,我又何必繼續迷戀妳的文字?所以我在等待妳的答案,渴求著……」
「好啦好啦!信我有回啦!你快給我退後!」
他怔住了。
「……今天早上才寄出去的。」因為根本不知道從哪兒寄來,我又把它放回信箱裡去。
那與我一模一樣的臉蛋再次微笑,這種情景無論看多少次都覺得詭異。
「是嗎?既然妳看過,那應該會想跟我聊聊寫作的——」
有破綻!
我急忙壓低身子,眼一瞇就從他的腰旁鑽過去,也不管由光明進入黑暗會暫時被奪去視覺,只知道盡全力邁開腳步,跑就對了!

  ◆

憑著自信的速度穿過校園最北端的樹林,刻意選擇分岔路線混淆對方。我盤算著要多久時間及該跑什麼路線才能甩開這傢伙。哼!可別以為我平日都蹺課窩在宿舍裡寫稿,運動神經和應變能力還是很強的!要不是生活以小說為首重,學校有很多球隊都搶著挖角我呢!

「妳知道薩德候爵(Sade)嗎?十八世紀的放蕩主義作家,主寫色情——我是說,我很崇拜他對寫作至死方休的堅定信念!或許在其他人眼中,那種狂放的筆觸和題材只是想引起話題。可是我卻與他有著相同的創作靈覺!」
哦不!居然追來了!
離開學校的範圍,視野漸漸透入燈光。拐彎繞進紅磚商店街,我朝與宿舍相反的方向持續奔跑。雖然這麼做會把時間拖延得更晚,但我總不能讓他知道我的住處!
「寫作的瘋狂是一種生理獸慾!像人有活下去的本能!寫作對我而言就是本能!妳也是這樣的嗎?鐵定是!就算我們題材類型不同,也只是把靈覺忠實地呈現出來,並藉寫作換取自身的認同與成就感而已。使命,對!使命!寫作像人的性慾般扮演著承先啟後的神聖使命,卻又有著戲謔輕佻與玩弄的成份。我說的妳能體會吧?莓!」
拜託你能不能住嘴?像這樣一前一後地在半夜的商店街追逐加亂吼亂叫,完全不顧已打烊或收拾中的店家安寧。就算你帥比竹野內豐,我也不敢答腔啦!

眼前出現奇怪的景象。
兩個普通小男孩和透出燈光的半掩鐵捲門,不是什麼難理解的狀況。可是我竟看到他們無視於街心一大灘赭紅色的血,逕自笑鬧著——
瞬間,天地倒轉。瞬間,視線裡充滿雜訊。然後零點零一秒,痛覺以比光還快的速度侵蝕全身。血的濕濡與冰冷感則遲幾秒鐘後才到。
看樣子我是摔倒了吧?但是街上突然冒出一大片血,任誰都會受到驚嚇嘛!
「好痛……」
勉強睜開眼睛,面前那片怵目血紅揪住我的呼吸。有點猶豫地舉起還在發疼的手……咦?是水?只是灑在紅磚街上的水?
「哈哈哈哈哈!」
看到我愣住的模樣,兩個死小鬼開始放聲大笑。這年頭的小孩——

(砰通!)
什麼?
(砰通!)
似曾相識的場景……
(砰通!)

『哈哈哈哈哈————』

同樣是小男孩的笑聲,此刻浮現在記憶中的,卻冷酷得令人毛骨悚然。
那是誰?
這麼想的時候,笑聲變調了。
變成女人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聲音?

「莓,妳沒事吧?」
剛剛才認識的熟悉聲音飄進耳裡。這大概是我此生唯一慶幸遇見這傢伙的時刻。因為下一秒,我就想起始作俑者是誰而悻悻然別過頭:「很痛啦!」
「誰叫妳半夜穿著有跟涼鞋跑步?臉都沾上灰了。」他遞過面紙,另一手將我扶起來,用外套幫我拂去灰塵。意外地還滿體貼的。
「我可不想讓自己的獵物變得狼狽呢。」
前言撤回。
「走路沒問題嗎?」
試踏出一步,會痛。「……恐怕不行。」
真慘,明天上課我不但無法穿漂亮的涼鞋出門,現在還可能面臨最大的危機——讓這傢伙扶我回宿舍。打死我都不要讓他知道我的住所!連忙搜出手機打給緋,這女人居然出門約會去了!吼!我今天為什麼這麼倒楣啦!

一跛一跛地在他的扶持下走回宿舍(代價是繼續聽他念經)。於大門前停下,我以宿舍禁止男生出入為由,硬是將他擋在外面。雖然對方是笑著接受的,可是那眼神與其說是『擔心』,不如用『不甘願』來形容更為貼切。這人真的太危險了……明天我得好好想辦法才行。
「那麼,容我最後說一句。」
「嗯?」
「晚安,我的女神。」
以紳士的姿勢鞠躬,他快速消失在黑夜裡,留下一臉錯愕的我。

偶像、獵物、女神,這三種怎麼看都是不同象徵意義的名詞,究竟他想表達什麼?躺在床上想著這個與我一模一樣的男生今晚的言行舉止。距離清晨的時間,又更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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