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dless Nocturne．無盡夜曲》

尋找靈感或整理頭緒的時候，簡單的手部動作是幫助思考的良伴。
有時隨筆塗鴉，有時信手寫幾個字，有時折起紙鶴或星星，有時重複堆疊、把玩裝飾小物……
當然，也有捧著吉他哼哼彈彈、修補衣物破洞、做家事等更具實際作用的行動。

在二零一六年的聖誕節之前，選擇用哪種方式幫助思考，並無絕對。聆秋露會依照當時心情、機緣和手邊物品，隨興地做出決定，心思仍以尚待解決的正事為重。但隔天，某則新聞觸動她的內心，導致坐立難安一整天後，翌日即走一趟手工藝品店，買了些材料回來。

「新的興趣？」看著那一團團的彩色編織線，萬雪夜抬頭問道。
「嗯……比較像是許願吧。」
「跟民法修正案通過初審有關？」
纖細柔麗的臉蛋微微點了點，秋露續說：「原本想折紙鶴，但數量一多，難免佔位置，也不易保存。因此我打算以織物取代紙鶴。一邊織，一邊祈禱，一邊等待。」

等待這個世界變得更加開闊包容。

「有想好要織什麼了嗎？手環？項鍊？吊飾？」
「我只有決定好圖案內容。」靦腆微笑，秋露將六色線團稍微往前推。
雪夜一眼即看出那六色的意義：性權、力量、希望、自然、自由、藝術。是LGBT的彩虹旗配色。
「或者別煩惱形式，持續地織下去如何？」
語氣裡透露濃厚的參與興致。畢竟她們兩人擁有共同的願望，也想為這個願望一齊努力。

「倘若愈織愈長，豈不令人愈加感慨歲月飛逝，進度卻原地踏步？」秋露苦笑。
「再長再久，我們不都走過來了？」
羽睫輕覆，雪夜戴著戒指的細白左手撫摸那些絲線，說：「而且，它還能提醒我們『已經奮鬥了這麼長的時間，更不能在最後關頭放棄』。」
「『絕不輕易下車』，對吧？」撥整烏黑髮縷，秋露左手的無名指上，亦戴著款式相同的戒指。
「嗯，絕不輕易下車。」

◆

最初幾天，雪夜與秋露從練習排列色線順序、纏線手勢、勾針用法、編結步驟開始，儘可能抽空討論、互相教學。到兩人都上手，時間也跨至二零一七年，工作各自纏身，聚少離多。
因此她們決定各編各的，才有餘暇繼續灌溉願望，祈求性別平等的光輝早日照耀台灣。

期間，民法修法派和訂立專法派，仍在彼此角力。外圍還有群反同勢力持續抗議。
家長們不斷干涉學校機關、地方政府，排斥讓他們的孩子接觸多元觀點。
有些政客立場堅定，總與LGBT族群站同一陣線；有些政客則相反，為了阻擋，多麼奇妙的主張都提得出來。
也有些政客立場搖擺，或許一時難以跳脫傳統價值觀，卻仍在擴大著自己的影響力。

虹色織帶的長度慢慢增加。超越手環的尺寸、超越項鍊的長度。

二月十日，司法院受理申請民法條文釋憲。
對於這個彷彿看見曙光，但結果尚未確定的情人節預備禮，兩人苦笑。她們在希望與失望間長年擺蕩，早已學會別讓自己被輕易捧起，以免落下時摔得遍體鱗傷——雖然，她們必會拚盡全力接住對方，守護彼此。

二月二十四日，專法派提出草案，「打折的陽光」令人五味雜陳。
這時，某位長期關心同志運動、於二零一五大遊行時結識的無名導演捎來聯絡。
他想在這情勢不斷變動的狀況下，為己方注一劑強心針。因此希望雪夜和秋露繼二零一六大遊行後，再度擔任平面文宣代言人。當然，仍保證她們毋需公開出席活動或接受採訪。
導演的邀請與專法草案同樣使人哭笑不得——他有想法，卻還沒決定好整個計畫該怎麼跑，因此很快就陷入無限延期的窘境。簡直像是先來口頭預約代言人似的。

虹色織帶長寬已不成比例，得將編好的部分盤捲收在包包裡，才能帶著隨身編。

三月二十四日，大法官憲法法庭進行言詞辯論。
兩人像西方故事裡的老太太，肩併肩坐於沙發上編織。只是她們膝上沒有貓咪或毛毯，眼前是直播中的電腦螢幕，而非冬夜裡的磚砌火爐。
若沒有法庭這個緊張、嚴肅的存在，此情此景，倒浪漫得引人想像幾十年後，她們仍舊相守的年老時光。

過長的織帶一端偶然垂落，捲住秋露的腳踝。她想起東亞有名的傳說。
「雪夜，妳聽過紅線傳說嗎？」
「月下老人幫某個少年預言未來新娘的故事？」
「嗯。從此之後，『月老的紅線』就經常作為佳偶天成的象徵物。不過，僅限一男一女的組合……」
不會註記在姻緣簿裡，老神仙不會幫忙繫足牽線的她們，又是怎麼走在一起的？
說到這裡，心情有些沉悶。明知傳說只是傳說，缺乏科學根據，但文化上，那幾乎算是種信仰或寄託。

雪夜沒有回應，僅彎腰探往更低處，把纏住秋露腳踝的織帶也拉出一段，纏在自己踝上。
旋即理解其意的秋露，帶著眼淚笑出聲來。

每個人都是自己的月老。
而姻緣線，也不一定只有紅色一種顏色。

◆

四月二十四日，國際特赦組織發動四十多國串聯，聲援台灣成為亞洲第一個同婚合法國。
五月二十四日，釋憲結果即將出爐，大批人潮圍住司法院。那位導演帶著兩三個有空的攝影師去抓鏡頭，竟也邀請雪夜和秋露參加。原本打算如常過日子，坐等晚間新聞報導的她們，最後還是去了。
為了把虹色織帶的祈願力量，傳遞給那棟冰冷建築物裡的大法官們。

「咦？原來妳們有在做聲援宣傳品啊？」
點點細雨中，準備鑽進人龍記錄歷史的導演，邊整備器材邊隨口提問。
「比較像個人興趣啦，現場的聲援品已經夠多了。」
低調打扮的兩人含糊敷衍，共同蔽於一把透明雨傘下，編織彩虹等待天晴。
隊伍出發，留下待在媒體與人群視線外的她們。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雖然還是得靠平板電腦即時追蹤，但身處現場，氣氛真的不一樣呢。」
「秋露，無論結果如何，保持平常心。」
「好，我盡力而為，別被人群氛圍影響。」
「話說……要不要把我們的帶子織在一起了？」
「咦？」
聽聞此語，秋露竟不知為何雙頰發燙。

「我是指……兩倍的祈願力量……」
見戀人突如其來的害羞反應，雪夜也跟著害羞起來，先是開口解釋最初理由。然後是第二個想法：「就算法律仍不能為我們正名，我們的姻緣線依然存在，不會是僅有單邊牽繫的斷尾絲線——」
話語未畢，秋露已經接過雪夜手中的勾針和線頭，開始進行將兩條織帶相接的作業。


釋憲結果引起的轟動歡呼，於秋露拉平最後一個線結時，若海潮般洶湧襲來。
「怎、怎麼了？」
身邊人們狂喜雀躍、感動相擁、流淚親吻等動作，給予她們最直接明白的答案。
不敢相信，願望真的傳達到了。
反覆確認即時新聞，甚至冒著被認出名人身分的風險往前擠，雪夜與秋露確定釋憲結果判定民法違憲，要求行政、立法機關得在兩年內修法，否則逾期後直接適用現行規定——和異性婚沒有差別的權益。

這個結果太過美好，美好得兩人不約而同決定離開現場，愈快愈好。

◆

從司法院快步往捷運站方向走，淡淡陽光從雲裡探頭，映照她們，卻止不住眼眶裡的雨。
停步，拭淚，前進，又停步，拭淚，再前進，兩人手掌緊緊相握，變化的手勁互相傳遞著心情起伏。
到那位導演尋獲她們，氣喘吁吁追上來時，遙遠的天邊已出現一道彩虹。

「喔喔！這個景正適合！」
雨後的天藍微微透綠，因濕氣而顯得柔和晶瑩；彩虹極為清晰鮮豔，壯觀地橫跨整個天空，又能巧妙地塞進取景窗內，形成絕佳構圖。他當下喊出「就是現在」要求兩人手牽手走在彩虹下，捉住這象徵性的畫面。
「等等。」
雪夜突然打斷導演的催促。除了匆匆整理儀容外，也將那條虹色織帶取出，一端繫上秋露的右腕。
「雪夜，妳……」
「導演在等喔。」
「好……」紅著臉，她如法泡製地把另一端繫於雪夜左腕。

兩人背對攝影機，迎向彩虹，沐浴陽光，緩步朝前走，並同時高舉繫有虹色織帶的那隻手。
從取景窗裡看，她們高舉的手掌正好承接了天空彩虹的兩端，並由虹色織帶延續，形成一環完整的圓。
圓內，另外兩手十指交扣，溫柔視線彼此凝視。

這幅畫面，後來有了個充滿祝福意味的名字：虹線姻圓。